『1』一为君覆明月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说，这世上“无法相比的事是：夏天和冬天，夜间和白昼，雨天和晴天，年轻人和老年人，爱和憎，雨和雾……”
　　其实，还有一件根本无法相比的事是，前夫和现任丈夫。
　　我一直都觉得白夜和乔愉是无法相比的。只是，我爸爸有时候会问我：“女儿，我现在这个女婿怎么样？还好吧？”
　　“一般。”我回答他。
　　“怎么个一般？”我爸追问。
　　怎么个一般？我在心里评估了一下，比如他不准我烫头发，所以我的头发永远都直得和瀑布一样；他不准我穿着高跟鞋躺在床上看书，所以现在我都是光着脚才上床的；和他去吃饭的时候，偶然有穿着暴露的美女从眼前婀娜而过，连我都眼睛大吃冰激凌，放肆地在人家裸露的胸口探索，他居然埋头看着电脑上的电子文件，什么都错过了；偶尔我也会叫他“哥哥”和他撒撒娇，他会很义正词严地警告我“见鬼啊你，听着，以后永远都不准叫我哥哥。”
　　他长得很帅，可是他越来越不自觉到自己的帅。一个对自己的艳色很自觉自负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像他那么麻木不仁地对待别人抛过来的眼神的。他也不会常常对我说些甜言蜜语，这些语句在他那里早已节省到经济的地步了。所以，作为丈夫，我觉得他很“一般”因为，可能是我以前曾经嫁过一个在这些方面“很不一般”的男人的缘故吧。
　　乔愉对我，真的是连“我爱你”都很少说的，“我爱你”是他的广陵散，犹如绝响一般。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爱你’这三个字，又不是‘吃了吗’，‘明天见’，‘对不起’，可以说的那么随便和家常。”印象中只听他说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结婚的时候，而第二次，第二次是在我最伤恸最自责最无法面对他的时候，他却在我耳边吐出了那隆重而稀罕的三个字：“我爱你”可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那次我宁愿他骂我，也根本不想听到他那温情脉脉的广陵散拔地而起。
　　那时侯和他结婚刚半年，怀孕不到三个月。和任何女人一样，即使怀了孕我也和喜欢东逛西逛，那天逛到百货公司去看婴儿床，在百货公司的洗手间里，因为地下很湿，莫名其妙地滑了一跤，起初并没有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感觉不对劲，有鲜红的血从米白色的长裤里渗透出来，并且越来越多，等我到了医院的时候，一个中年，白皙，高挑的女医生给我做完检查，对我说道：“你以前流过产吗？”
　　我说有过一次。她的语调便转为平淡中带点轻微的严厉：“你的子宫以前就已经受过伤，这次还不好好注意，又意外流产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还想要孩子吗？”
　　那时乔愉正在纽约出差，不在家。也幸好他不在，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和第一次流产不同，第一次的记忆我根本就已然完全丧失了，只记得当时白夜对我说，他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书在看，但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而这一次，我只看到重叠的人影，无数的钲亮的器械，很模糊的器械与器械碰撞发出的声音，还有他们的低沉交谈声，这些声音就像浸在水底一样的闷与破碎。他们靠近我的时候，我蓦地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待宰的羔羊，而他们，正在拿走我和乔愉的孩子，尽管支离破碎，尽管不成形状，可那毕竟曾经是我和乔愉的孩子……
　　那是梦魇一般的一段黑色记忆。梦魇一般的半个多小时。
　　乔愉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三天后他才知道这件事。我没办法亲口告诉他这一切，而是先发了个短信给他，我说不出口，我只能写。
　　他看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摇椅上，其实身体上的痛苦已经渐渐在消逝，只是看到他却依然会有一层很深浓的灰色的负疚感。
　　“乔愉。”
　　他过来抚摸我的脸，那手势又是轻柔又是怜惜，过了一会，他的嘴突然贴着我的耳垂轻缓地说道：“我爱你。”
　　有一股灼热的，温煦的，激荡的气息从我的耳边一直吹进我的心里，如果当时他对我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或者“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到处乱逛了。”也许我心里会更舒服一点。可是他只对我说了句“我爱你”我更是愧疚与酸楚到无地自容。
　　“对不起。乔愉。”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想的。”他柔声问：“好些了吗？”
　　“有关系。”我说道：“是因为第一次流产伤了子宫，否则，我这次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意外流产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行了。”他摆摆手：“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一次就揭一次伤疤，你不疼吗？就算你不疼可我替你疼，我真的是很疼很疼，想着你受了那么多的罪……这次又受了一次罪，我也替不了你。可怜的孩子……”说着他就把我抱起来平放在床上：“很快的，我们很快就会有新的孩子了，别担心，这只不过是上帝在给我们制造多亲热亲热的理由罢了。”
　　他说“很快就会有的”我也相信“很快就会有的”可是，一晃六年过去了，“很快”却还没有到来。
　　要一个孩子有那么难吗？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要多正常有多正常。怀孕有那么难吗，难道也像《红楼梦》里薛宝钗配制冷香丸一样，“要雨水那日的雨水，白露那日的白露”那么天赐奇迹机缘凑巧才行？
　　虽然乔愉常常说即使没有孩子都没有关系，我们俩还不是照样过的很好。确实如此，假如当时我不是在乔老爷子去世前，答应过他一定要替乔愉生一个孩子的话，那么我现在也不会如此执着地，如此孜孜以求地希望早点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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