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等待
　　作者：杨小一

　　壹

　　不知为什么，今年夏天的重庆一直下着大雨。
　　顾小西扫着从外面流进店里的水，回头看着门口断断续续的雨丝，突然想起许茹芸的一首老歌：“当雨下个不停我依然爱你，我孤孤单单留在回忆里，好想陪再你淋一场雨，要世界为我停止呼吸……”
　　星期三的中午，雨终于稍稍停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重来，店里只有些学生模样的人好奇地转悠，顾小西殷勤地招呼着，就算不买也是潜在的顾客，况且自己无所事事，总比站着无聊的好。
　　她在沙坪坝一条不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铺面，开了一家小店，店名叫木偶盒子，在店里三面墙做了许多颜色及形态各异的盒子，盒子主要出租给别人展示自己的作品。盒子展示的内容不作任何限制，不管作品多烂，只要主人愿意，都可以租个箱子来展出或者贩卖，对于顾小西来说，盒子贩卖的与其说是商品，倒不如说是用来展示不同人生的小窗口。
　　很多人不明白顾小西为什么放弃了那么优渥的工作来开这么个小店。其实，她也不明白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三年前，她去了伦敦，然后把所有的回忆都抛弃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唯一带走了这个小店的创意。她在英国的街头看到了这个盒子小店，它的本名叫lender box，最初只做画展的，后来却慢慢发展成现在成各种各样的模式。这家店虽然和原创始者的名字有很大的出入，但她想只要开店的意义一样，其他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店里右边墙靠近里面的有个盒子是空置的，每次顾小西进店里都会有意无意地看到它，那是她自己的盒子，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放点什么进去，有时候看着那个空空的盒子，和周围满满的盒子相比，顾小西觉得自己和她的盒子一样，都是空空的，空得寂寞无比。
　　她看看手表，已经到六点，店外雨势变大，看来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了，她决定早早地关门，早早地回去睡觉。
　　顾小西蹲在地上正在收拾了一下店里的东西准备关门，有个阴影挡住了她。
　　她抬起头看着挡住她的阴影，看到他仰起头的下巴。她站起来视线也只到那个人的肩膀。大概他大概一米八五以上吧，顾小西心里估量着。
　　“对不起，我要关门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明天早点来。”
　　他一言不发，背对着顾小西，肩膀和裤脚有些湿漉漉的，自己一个人在店里慢慢地细细地看。顾小西发现他穿了一身登喜路西服，在唐小冉的长期浸染和可以调教下，虽然顾小西没有办法使自己真正变成迎合高档品牌的人，但是对于那些品牌的认识却根深蒂固地保留了下来。其实登喜路是个比较难讨好的英国传统男装品牌，很少人能穿出那种高雅不俗的气质，但眼前的这个人倒是穿出了不同于其他人的绅士气质，一副稳重大气的感觉，让她有些好奇，忍不住
　　“这是你的店么？”那人看了一圈，转过头来面对顾小西。
　　这个人应该很习惯居高临下，顾小西想。她抬起头看到他的正面，脑海里立马浮现了一句话：“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男女通杀老少皆宜的类型，虽然脸部线条有些阴柔，但是丝毫不减他沉稳的气质，一丝不苟的装束，皮鞋擦得呈亮，让顾小西想起英国电影那些老牌的绅士，散发着运筹帷幄的霸气和上善若水的自信，多看一看便更觉经典。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他以为顾小西没听清，又换了问题问了一遍。
　　顾小西才惊觉她居然望着他发呆了，真是丢脸极了。
　　“是啊？”她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看她，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拿起放在门边的无折叠的黑伞撑开，迈出店门口走进雨里。
　　顾小西把身体扔进小沙发里，满头雾水，算算这个穿登喜路的男人总共就说两句话，还没等她明白过来人就走了，还真是莫名其妙。一个穿登喜路的气质美男，来她这样的小店干什么呢？不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顾小西却丝熟悉的感觉，难道在哪里见过？
　　唐小冉打电话来要到她家蹭饭，两人调笑了两句挂了电话。顾小西认命地冒雨到家附近的超市买了些菜，她的小窝里只剩了些方便面而已。
　　顾小西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唐小冉把伞晾进厕所，走出来就说：“小西，闻瑾回来了。”
　　她正在切土豆丝，虽然隔着房间，却听得真切。
　　已经四年了……
　　她想起前天在观音桥车站等车的时候，看到的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是第几次？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她只是以为那又是一个幻觉罢了，没想到是他回来了，这次是真的。
　　唐小冉说：“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顾小西说：“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
　　“那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唐小冉有些奇怪。
　　“我不是说我听见了吗。”顾小西心里升起些许的不耐烦，心里莫名的烦躁。
　　“你怎么知道的？他联系你了？”
　　“没有啊？这不是刚才你说的么？”
　　“那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吗？。”唐小冉有点奇怪。
　　“你认为我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顾小西反问。
　　“我说闻槿回来了，你应该做点什么吧？”
　　“做什么？难道还要系个红领巾，对他夹道欢迎，漫天散花，锣鼓鞭炮欢庆他衣锦还乡？”
　　这是她和唐小冉小学以前的最高理想。
　　“行行行，顾小西，你就现在得意，到时候看到他了还不知道你怎么萎靡呢？”唐小冉抱着枕头坐到沙发上，一副受不了她的样子，“大家六七年没见了，也从不打个电话，都是没心没肺的。”
　　“嘀咕什么呢你，谁萎靡了，谁没心没肺啦？”
　　“没什么，不过啊，我想你还是先有心理准备……”唐小冉顿了一下，“听说他带女朋友回来了。”
　　顾小西手滑了一下，不小心切到食指，她看着血悄悄地渗出来凝成一颗血珠，沿着手指滚落到地面，蕴开一朵朵红色的花……
　　伤口过了一会儿才有疼痛的感觉，“嘶。”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倒抽了口气，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像当初一样，把那一些伤口放在心里静静的处理掉，那些疼痛的感觉，现在已不是那么剧烈，应该只剩下一点点了吧。
　　唐小冉听见她奇怪的声音，放了枕头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到厨房，就看见地板上的点点血迹。
　　“怎么了？你至于吗？！赶紧给我看看。”唐小冉急忙冲过去。
　　“看什么看啊，赶紧去给我拿止血贴！”她用完好的手把唐小冉推出厨房。
　　唐小冉急急地往客厅走，从电视柜下的抽屉拿出酒精棉签和止血贴。
　　擦酒精的时候更痛了，顾小西忍不住哼哼两声。
　　“现在知道痛了？看你以后还敢拿刀往自己身上招呼不？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割腕自杀呢。”唐小冉故意拿棉签多戳了两下。
　　“我说你轻一点行不行，”顾小西翻翻白眼，“自杀也不挑现在啊，而且我也没笨到用割腕好不好。”
　　顾小西想起以前跟唐小冉讨论过自杀的方式问题，其中最被她们鄙视的就是割腕，又痛有矫情，死壮烈一点就跳楼，死美丽一点就开煤气，死怨念一点就上吊，死方便一点服毒，要死又不想死的就吃安眠药，挑啥也不挑割腕这招。
　　贴上创可贴，血暂时止住了。
　　“你跟我说实话，你真没事？”唐小冉皱着眉头看着顾小西。
　　“这血不是止住了吗？放心，流这点儿血姐妹儿我还撑得住。”
　　“去，谁问你这个了？！我问的是闻瑾！”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你又在发挥了你丰富的想象力了吧？麻烦你了，唐大小姐，你就把你仅有的那点儿想象力用于为你公司创造经济效益，为国家的伟大和谐社会建设出一份力吧！我这点儿小事儿就不劳您挂心了。”
　　“你少跟我贫嘴，你说，你这几年不是在等他回来？”
　　“谁造的谣，是不是你，敢情就是你对众多仰慕我的男性同胞出卖我，耽误我嫁人生娃的宏伟大计吧？！”
　　“顾小西，你又赖我了啊！哎呀，打小你就是个不诚实的家伙，我敢跟你打赌……”
　　“别，我不跟你赌，赌输了惨的可是我！”顾小西笑到，一边躲开唐小冉冲过来拉扯她的手。每次唐小冉跟她打赌输了就得赌气两三天，还非得顾小西亲自上门道歉，请客吃饭了结。
　　“你，好，你就嘴硬吧你，到时候你看了人家两人甜蜜的出双入对，可别像当初误以为他跟隔壁班的班花儿好上了，回家就知道抱着我哭！”唐小冉恶狠狠地说。
　　“行，我吃亏点儿，我不抱着你哭，改你搂着我就行了呗。”顾小西依然嬉皮笑脸。
　　“顾小西，我跟你打赌，我要再管再管你这些破事儿，我就是猪！”
　　“瞧你的毛病，才说上，你又打赌了！到时候我又得请你吃饭，还得管自己是猪，你亏不亏心啊你！”
　　“顾小西，你……”唐小冉追着顾小西满屋子跑，顿时屋子里乌烟瘴气。

　　贰

　　虽然下着暴雨，还打着伞，但顾小西还是远远地就认出他了。重庆真的很大，在和他相处的十年里，他们从没在这个城市里偶遇过，顾小西过去曾无数次地想象着这样的情景，无论是刻意从他家门口经过，还是总坐他常坐的那辆公交车，但那些情景却始终没有上演过。
　　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演练了千百遍，此刻，却如此陌生。黑色大伞下的他轮廓变得分明起来，他已褪去了离开时的青涩，整个人像是铺展开来，散发着男人特有的成熟味道。
　　十四年，如果人生活得够长久，就是人生的七分之一，四年，十四年的七分之二，她用了七分之五的时间爱上他，用了七分之二的时间思念他，现在，他终于回来了，顾小西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走近他。
　　“嘿！”顾小西猛地拍了一下闻瑾的肩膀，然后迅速地蹲在地上。
　　闻瑾缩了缩肩膀，背部线条有些僵硬，好像害怕什么。转过头看见傻乎乎蹲在他身后的顾小西，僵硬的嘴角才勉强往上拉了一下。
　　“是你啊。”这句话说得如释负重，让顾小西看得好酸涩，时间毕竟还是像嘉陵江的水，缓缓地流淌了四年的光阴。
　　“嘿嘿！”顾小西站起来傻笑，原来偶遇并不像自己想象那样美好，两个人站在一起，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顾小西撑着自己的小花伞，站在离他一米的地方，两把伞隔开两个人的距离，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到地面上。
　　“决定很突然，没来得及通知。”闻瑾缩了缩脚，好让雨水不能滴落到鞋面。
　　“你过得还好吧？”顾小西恨死自己了，平时地能言善辩到哪里去了，末了也只能掏出这么老套的对白，像是分手很久的情侣般客套地招呼着。
　　“恩，还不错！”他终于笑了笑，“你呢。”
　　“很好啊。我妈说我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呢！”
　　他点点头。
　　“嗯……”
　　“嗯……”
　　沉默中，他们同时开口。
　　“你说吧……”闻瑾说。
　　“你说吧、你说吧……”顾小西拼命推让，因为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想打破尴尬的沉默。
　　“伯母身体还好吧？”
　　“我说你啊，喝了洋墨水就是不一样哈。我妈就我妈呗，没见你以前到我家吃饭叫她伯母了。”顾小西放肆地大笑，掩盖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闻瑾有些尴尬。
　　“对了，听说你带女朋友回来了吧。”顾小西打断他，单刀直入，凡事从不拖拉，这是她的风格，除了闻瑾。
　　“恩。我也想跟你们介绍一下她。”闻瑾嘴角有点僵：“找个时间大家一起聚一聚吧！”
　　顾小西听到闻瑾亲口承认自己早已知道的事实，心里还是不免紧了一下，手有点麻麻的，她安慰自己是中午没吃饭，血糖低的缘故。
　　她故意看了一下表。
　　他说：“你赶时间吗？”
　　“恩，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下次吃饭的时候再聊吧！反正你也不是马上要走吧！”
　　“嗯……”闻瑾想说我这次回来可能就不走了，还没等说出口就被顾小西打断了。
　　“好，定了时间地点给我电话吧，我号码没换。”顾小西在他之前转身走掉，然后在他转身后回头看着他在雨雾中慢慢消失的影子。顾小西回到家里竟忘了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些从雨滴滴落伞面的片段，像是被分割的电影胶片，一格一格的，遗失了许多。

　　叁

　　唐小冉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闻槿的女朋友叫贾善美，趁中午吃饭的时间跑到顾小西的店里来邀功。名字真别扭，这是两人在一起嘀咕了半天的结果。你说善美就善美吧，多美好的名字啊，但她就偏偏姓贾，怎么听怎么别扭，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名字是父母取得嘛，自己做不了主。
　　顾小西说：“时间定好了，这个星期五晚上7点，去海逸。”
　　“干嘛？摆喜筵啊？聚个会有必要去那样高尚的地方吗？想当初，我们连临别送行还不都是路边摊解决，现在镀金回来了，路边摊就配不上了是吧？！我就琢磨着这人怎么长啊长的就越来越虚伪了。”唐小冉摆弄着顾小西店里的小零碎，一边转过头瞄了她一眼。
　　“你啊，就这嘴缺德，看别人镀金回来，你嫉妒了是吧？当初唐妈妈要你出国再深造，你死活不去，非得留在家乡，说是为家乡建设做贡献。现在看别人出国回来了，你就心理不平衡了是吧？！”顾小西走过去把东西从唐小冉手上夺下来放回盒子里，唐小冉的手跟易碎品有仇，经她手的东西，只要超过5分钟，80%的死无全尸。
　　“错！我那不是嫉妒，也不是心理不平衡，我就不明白了，就四年没见而已，怎么刷拉一下就变了档次了，又不是不认识闻瑾这么个人，用得着这么腐败吗？” 唐小冉不以为然地走过去瘫坐在顾小西那张软软的真皮小沙发上，整个店里，最扎眼的就是那张红色的沙发，完全和店里的木制风格格格不入，是顾小西从老古董市场淘来的，全牛皮，单人座，朝向门口，顾小西每天就坐在上面看着门外像机器人一样来来往往的人们，固定又有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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