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蓝眼睛 
 
 作者：陈平


引子

  
　　已是六月初夏天气了，傍晚时分仍有几分淡淡的凉气。出了家门，我和来福向田野走去：每天我们总要在晚饭后去外边散步，即使下小雨时也会打着伞出去走走，为了那份新鲜畅快的空气，为了那份教人自由遐思的静谧，还有那份悄悄无语时相互一瞥的心领神会。

　　过去是我们两个人，现在再加上我们的女儿：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们或者把她背在背后的背带里或者把她抱在胸前的抱带里，或者用童车推着她，等她学会走路之后，她就独自摇摇摆摆地跟着爸爸妈妈的脚步走，等她已经走得很好了的时候，她就急着超过我们，我们就跟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稚嫩的还不完全坚定的步伐，看她小小的可爱的背影，仿佛看到我们自己的童年，还有我们的昨天。

　　她时常转回身来看看身后的父母，然后放心地得意地继续前行，她的身影为黄昏的画卷添上了最美丽最精彩的一笔，我们的女儿教会了我们怎样做父母，怎样更加地热爱生命。我们的爱，因她而变得更是稳定安宁。生活的内容更加充实。女儿是我们另外的一位老师。

　　天黑得很迟。一个夏天都是这样，晚上十点多以后，太阳才不情愿地缓缓地从山尖上滚落下去。

　　田野里，油绿的新麦已开始抽穗；油菜花蓬勃而茂盛地卷着一席黄漆，画儿一般地铺到田的尽头，化成一尾浅黄；花儿们著着不同颜色的衣裳，轻轻摇曳着；田中随时地有浓茂葱郁的树长出来，像一盘棋子中横恣的屏障；红顶白墙的小楼若隐若现。偶尔有人领了爱犬散步，庞大些的犬纤夫一样地拽着主人疾走，主人却无怨无悔，遇到同样散步的人有说日安也有说晚安的，天色作怪。

　　风清雾淡。鸟声如洗。

　　钟声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安祥的余音。

　　女儿独自在前方洁净的田野小道上走走看看，世界于她是那样的新奇而美妙。我们慢慢地跟着她。

　　两只手交织着牵在一起，彼此不想说话，好像说什么都多余，说什么都会破坏诗的韵意。偶尔地互相深深地凝望一眼，交换的语言是手握得更紧些。来福的蓝眼睛衬着蓝天碧云散发着奕奕的神采，湖一样的深，柔情隐在湖的尽头，望着湖，会叫人沉入湖底。

　　我知道我是已沉入了湖底，心甘情愿地沉入。

　　这种感觉是我的梦境，是我渴望，它是巨大的磁场，强有力地吸引着我，一如陷入泥沼，愈来愈深。当我把自己的手伸给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今生陷入了这泥沼，是终究走不脱的。这是我心目中家园的情境。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我，终于明白了，繁华过处，云清雾淡，握住爱人的手，便可以告慰沧桑阅历。这境界，终于读懂了。

　　天空由淡蓝而退为瓦蓝，云是丝一样轻飘飘地悬在那里；不经意的时候，和视野尽头黛色的山峦接在一起，兄弟般不分彼此。山的后面是那座著名的几经战火烽烟而幸存下来的施楼斯古堡，它是海德堡古老的象征和岁月的见证，绵绵汇入莱茵河的内卡河忠实地守望着它，犹如中世纪坚贞的卫士守卫着他的女王。

　　海德堡，这座幽静而古老的大学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唯一一座被完整保留下来的古城，保留着它中世纪的浪漫与威严。据说负责轰炸的盟军司令曾在海德堡大学读过书，因其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而手下留情致使它逃脱了人为的灾难；又说盟军想在此修建一座军事基地，故不予炮轰。且不去论证出自何由，城堡作为人类的历史文物幸运而完整地给后人留了下来，那写着无数沧桑的钟楼和高耸入云的教堂给来这座城市旅游的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种横亘的记忆，一种远古的幽扬。

　　常常地，当我驻足在这座古城，流连于潺潺的内卡河畔，倾听着钟楼偶或飞出的几只白鸽轻轻嘹亮的鸽哨声，和教堂沉重且威严的钟声时，脑中飞絮漫舞的是我的故乡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漫漫飞沙，和古都北京的红砖绿瓦，天安门的庄严肃穆，紫禁城的宏伟悍然，皇城根儿的花鸟鱼虫，小胡同四合院里的小脚大妈们，二环三环的拥挤与喧嚣，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与亲切，回味时宛如一首谱好旋律的歌谣时刻在耳边吟唱，那种熟稔仿佛触手可及。

　　时空的转换，如电影中常用的蒙太奇切换，由此及彼，那里是生于斯的故土，雕刻一样的深切，风雨云烟永远不会湮灭。这里是德意志的沃土，绵延的莱茵河，巴伐利亚童话般的黑森林，耸入云霄的科隆大教堂，啤酒之城慕尼黑，神奇变幻的山水湖泊，丘陵山谷，美丽的田园村庄，葱头状的尖顶教堂，还有许许多多的巴洛克式的修道院以及梦幻般的宫殿；这里还有马丁路德、贝多芬、歌德、尼采、席勒、马克思、爱因斯坦、瓦格纳，这里是他们的故乡，而他们把自己的才华和思想给了全人类。

　　时空的交叉中，我同时站在两个同样伟大的国度上，而连接它们的绳索是人类最伟大的源泉：爱情。

　　爱情，使我离开了亲人家园，远走异乡；爱情，使我放弃心爱的工作，甘心情愿地为人妻，为人母；爱情，使我舍弃功名利禄的诱惑，在人地两疏的异邦安心地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那样洗衣煮饭，清扫庭院，除草栽花，相夫教子，甚至再做学童，上学念书。而我对亲人和故土的思恋只能化于纸上信中电话里，对自己文化的眷恋只能寄托在我那些千里辗转的红木家具，几百册的画册书卷，一盘盘古筝琴韵里，于笔墨纸砚里方可嗅到我所熟悉的精神世界。有了它们，我的世界又充实圆满了，于是我想闲时将这些个心绪落于纸上，让自己的感觉顺着笔尖流泻出来，讲述一个主妇的闲情与故事。

　　先放张古筝碟，那是我最爱的“广陵散”；

　　再沏杯茶，当然没有虎跑的水，可也很清香，让我们一起慢慢地等待着茶香四溢。

　　陈平

　　2001年6月

 
 


悄悄降临的丘比特 

 
　　命运就这样把蓝眼睛送到了我的身边，在我的生活黯淡无光彩的时刻。

　　一天，国家体委武术中心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说：香港著名的咏春拳大师黄淳梁先生带着一班弟子从香港赶来，参加当时正在举办的全国咏春拳培训班的活动，并亲自教授学员功夫。朋友问我去不去采访？因为在我的构思中专门有一集节目将用来讲述香港的功夫电影，功夫小说，香港的功夫人物，因为香港快要回归了，作为中国的一部分土地，香港的很  多方面对于内地观众都是陌生的，只言片语的，香港本土的功夫几乎不为人所知。因此我很快就答应了前去采访。

　　那时，我的手头有不少查找来的关于中国功夫流派、传说、历史等等资料，但偏偏没有关于咏春拳的资料，我只简单地知道全世界真正著名的功夫影星李小龙所创造的截拳道是从咏春拳演变而来的，咏春拳是南拳中的一个种类，发源于广东。仅此而已，对于黄淳梁先生也只知一二，他曾是李小龙的师兄兼师傅。

　　因此，我的采访没有太周密的计划。我想先拍摄一些资料。

　　那天，在石景山体校的一间大教室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咏春拳爱好者们正聚集一堂聆听黄先生的指导，体委一些负责人和体校的校长等都在场。中央电视台和凤凰卫视的记者也来了。教室里光线很暗，色彩也不鲜亮，对电视拍摄来讲很不适合。

　　黄先生身穿中式对襟黑衣，很有一副功夫师傅的派头，已经年过六十，却精神得很，早年他还拍过电影呢。米雪、杨紫琼等香港的功夫影星都曾经得到过老先生的指导.他站在台前亲自讲解，操练，操着半生不熟的港式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讲解着，态度很认真，他的弟子们则分散地站立于队伍之中，间或地指导纠正着学员们的动作和姿势，其中有几个外国人。

　　由于几家电视台同在，加上光线等问题，所以拍摄效果不是很好。训练结束后，我找到了黄先生，问他是否同意接受我们的单独采访，黄先生爽快地答应了。我想功夫这种题材的节目如果在室外拍摄会更有效果，比如长城比如烽火台，于是我告诉黄先生明天我们去长城拍摄，连同他的所有弟子们一起。黄先生很是高兴，爽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我和摄制组的成员早早地来到黄先生下榻的饭店。大厅里还没有人，看看手表，我们早到了十分钟。起了大早的同事们就找了沙发坐下来，打盹，伸腰，这时从饭店的旋转门外走出一个人来，是个高个子的外国人，我们都没有注意他，以为他是饭店里的客人，起个大早去晨练的。那人走到我们面前用英语说了声：早上好！我也顺口回了一句早上好。

　　那人一身黑色的运动衣，显得健壮挺拔。腰上系着一只挺土气的旅行腰包——早些年香港人韩国人特别爱用的那种。肩上还背着一个佳能摄像机的摄影包。装扮介于旅游者和晨练者之间。

　　我以为那人打完招呼就走了，谁知他却接着问我：需要帮忙吗？

　　我当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是黄先生的学生，还道是普通的外国旅客呢。在体校采访的时候，我需要专心致志地听黄先生那拗口难辨的口音，没有仔细看过黄先生以外的人，所以记不清他的外国弟子们都是些什么长相。

　　那人却老远就看到我们一地的摄影器材，主动上来询问。

　　见我纳闷，我的同事忙说这是黄先生的洋弟子。

　　我赶紧一想，对了，是有这么一个人。眼睛湛蓝，总是泛着善良的孩子般的笑意。

　　我问他为什么起这么早？蓝眼睛笑笑地说：我习惯早起了，再说，我想看看北京的早晨。我说看北京的早晨应该到天安门去看升旗仪式，那才是北京的一大特色；而这里已经是北京的郊区一带了。

　　他很认真地眨眨眼，说：这里也有很多值得看的东西，很多的自行车，街头有很多摆地摊的人，一切都很有趣。再说我还看到了练太极拳的老人。

　　他看上去对自己的独自参观结果很满意。这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和很多的外国人一样，生活和思想都很纯粹很简单。我暗自想。

　　闲聊时，黄师傅和其余的弟子们陆陆续续地下楼了。人到齐之后，我们出发了。薄雾蒙蒙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好像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我心里很着急没有太阳，拍摄效果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愿慕田峪的气候会好一些。

　　一车的人都静悄悄的，有的人干脆打起了盹。我回头望望身后的人，发现几个洋弟子个个聚精会神地望着车窗外面，观看沿途的风景。那个早晨和我打过招呼的蓝眼睛还用微型摄像机沿途拍摄着。

　　车子很快就到了慕田峪，那里烟雾轻飘，紫气缭绕，长城隐隐地耸立在不远处因为时间还早，游人来得不多，因此，长城笼罩在一派神秘宁静的气氛中。

　　同事已经事先和管理部门取得了联系，一切畅通无阻，我们被获准免费乘坐缆车上山。黄师傅的弟子们十分开心。大家纷纷帮助我们拿机器，扛灯架，到底是练功夫的人，动作个个敏捷轻快，很快，就来到了长城上。

　　太阳还是没有出来，天仍是阴阴沉沉的。同事支灯架找位置架机器的时候，我赶忙和黄师傅交流拍摄方案，因为对咏春拳一窍不通，事先我又匆匆查找了一下关于它的历史故事和基本套路特征，但是仍然没有把握，拍摄前必须请黄师傅给大家讲一下这套拳的要领以及能够拍出精彩效果的角度，黄师傅以前拍过电影，所以他很在行他把弟子们安排好，按照我们的要求，一遍遍地演练，态度之认真，令我感动。

　　那天黄师傅特地穿上了传统的唐装——黑丝绸的对襟大褂，白色的袖笼翻了出来，十足的功夫影片中功夫师傅的样子，老人显得很精神。而他的弟子们则都换上了黑色统一的短袖T恤衫，每人的胸前都印着金色的“咏春拳”三个字，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弟子，往长城上一站，都显得威武挺拔，英姿勃勃。蓝眼睛被师傅安排出列，作为自己交手的对象，黄师傅面带得意之色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外国弟子。那蓝眼睛听不懂师傅的话，一付着急的样子，师傅一见赶忙用英语又向他解释了一遍，蓝眼睛赶忙谦虚地摇头，白净的脸泛着微红。

　　我们需要从不同的角度拍摄，黄师傅和他的弟子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演练，毫无怨言地配合着。太阳始终没有出来，薄雾中的长城上却显出了另外的一种魅力，这使得功夫有了几分悲壮又灵逸的色彩。

　　(没想到，拍完这部电视专题片的半年后，黄师傅就猝然仙逝了，而我们所有的资料成了国内外唯一一套全面的套路齐全的绝版，后来我以个人的名义把这套资料复制了一份送给了黄太太以作纪念。她看后激动地说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一套黄师傅亲自演练咏春拳的资料。我感到很是欣慰。)

　　接下来我开始分头采访几个重要的弟子，黄师傅首推那个蓝眼睛。我把要采访的问题事先告诉了他，并且告诉他不要紧张，谁知他听后反而紧张起来，脸上泛着红晕，腼腆地笑起来。一旁的功夫兄弟们开始鼓励他为他打气助威，一个矮个子白净斯文的叫做安东尼的澳门牙医站在一旁着急地说：怎么搞的？奥地利男人，你的勇气哪里去了？被叫做奥地利男人的蓝眼睛怔怔地望着我，越发地不好意思。

　　我只好对他说：好吧，我不看你的眼睛，你就对着镜头随便说吧，错了我们再重新来过。

　　我把视线放得很低，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当他的话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就象征性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或者赞许。他的一番话是关于中国功夫的伟大和奇妙的，而且他所以热爱中国功夫，是因为它其中藏有着深奥的东方哲学和伦理，他说功夫中的很多道理都可以用在生活中包括工作中，功夫使他变得安静而且有耐心。他举例说过去他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时只会迎头而上根本不懂得迂回术和以一当十，现在他把很多的中国处事哲学用到工作上去，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从一个外国人嘴里说出的许多中国功夫的好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而且我发现这个蓝眼睛的老外其实挺善于表达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中国古代哲学的推崇者，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很想跟他多聊上几句

　　。不过，时间很紧，天色更加阴沉起来，我们还要采访其他的人，我只好作罢，着急之下，竟忘记问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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