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雾夜歌声


　　夜色将他的黑网收得更紧了，雾气又横压过来，遮没了天上的星星。满城的灯光昏黄、朦胧，偶尔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一两声汽车鸣笛的呻吟。此刻这繁华的现代都市宛如一个有了七八分醉意的风尘歌女，浓妆艳抹，睡眼惺忪，咕哝着一首暧昧的夜曲。只是突然一声列车的长鸣使天地人为之一振，她的心神与眼睛才都扩张开来。
　　这是市区东部的一个普通的建筑工地，它在某工厂刚刚拆除的院落里。房屋已经荡然无存，但院墙还在，正对大门的基槽边树立着一个高高的塔吊支架，它刺穿浓雾，直上黑天。塔吊正在开动着，塔臂在人们看不见的高处吱吱呀呀地运行。吱呀声戛然而止，然后是一串呜儿呜儿的声音，不久一条油丝绳鬼魅一样从浓雾中垂落下来。那绳的铁钩摇摇摆摆，充满着神秘的敌意。当它垂落到大约一人的高度时，农民工中的一个跑过去将它擒住，“小江的技术真好，听见一声吆喝就将钩落得这么准。”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边赞叹一边将铁钩挂进橡胶土盘的钢丝绳绳眼里，然后他抬头向着那看不见的塔吊顶端拉长声音大声呼喊：“起啊”。只听见高空中机器呜呜作响，钢丝绳将小山似的土盘拉起，拉到人们几乎看不到的高处。呜呜声停。随即声音又起，土盘开始水平移动，移向西北方向的基槽沿上去了。
　　在塔吊七八米处高处悬挂着一盏脸盆大小的探照灯，它仿佛夏日的骄阳，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将这整个工地照得亮如白昼。那灯光也穿过浓雾照亮了对面的隔壁院落；那是另一工厂的女工宿舍，此刻那院落里雾气氤氲仿佛仙境。那灯光也照耀着正在槽沿上等待土盘的那个人。他三十八九岁年纪，个头不高，面孔黝黑，头顶微谢，在灯光照耀下宛若一个铜人。他的动作十分笨拙，在槽中众人的取笑声中好不容易才将那土盘中的土倒掉，然后扬起胳膊向着漆黑的雾色天空里喊：“走哟”。他的声音尖细而浑浊，不是本地口音，引起下面众人的又一阵哄笑。
　　“你们看老黄那个熊样儿！”刚才那个挂钩的大个子民工说。他又抬起头向着老黄喊：“老黄，你个私孩子，给大伙儿唱一个！”其他人也随声附和：“唱一个，唱一个……”老黄并不生气，而且还在嘻嘻笑着。在这群人中他是个被取笑的活宝。
　　塔吊机器呜呜声又止，土盘落下，民工中有人将土盘的挂钩从油丝绳上解下，然后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掘土装土。而槽沿上那个老黄竟然真的手舞足蹈歌唱起来。
　　太阳出来照山坡，
　　走上山坡我想唱歌，
　　歌声唱给我妹妹听啊，
　　妹妹听了她叫哥哥……
　　这家伙还真行！传志心里想。他唱得一点儿都不跑调儿，尖细沙哑的嗓音还蛮有穿透力，可惜呀听者非人……在今夜这群民工中传志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一个真正的另类：他是一个大专毕业生。传志师专毕业后在一年多里竟没有找到一个稳定的收入理想的工作，家中条件又不好，只好跟随表哥张勇到这城里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张勇是这个小小民工队伍中的工头儿，所以民工们还不敢难为传志这个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有时还为他感叹，对他表示同情。可他们对那个外乡人老黄就截然是另一种态度了。他们变着法子嘲弄他；尤其是那个刚才挂钩的跛李，动不动就出言不逊。看他跛着个腿……难道真的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黄也不对，为什么就那么不自重呢？人家让他唱他就唱……传志心里这样想，身体却被雾气灯光中回荡着的老黄的歌声感染了，禁不住跟着他低声唱了起来。当然他的歌声低得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听见。
　　一支歌曲唱完了，民工们边掘土边大叫：“好啊，好啊，再来一个，老黄，再来一个！”传志听着心里痒痒的。他们要是让我唱我肯定比他唱得好。他想。他还想到自己在学校里一直是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啊！他还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呢，谁想到毕业之后竟然如此落魄。理想与现实真的是两重天吗？从前的天之骄子变成了这群民工眼中的可怜虫，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如此联想破坏着他的好心情。不过他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雯雯，他的一个大学女同学，一个和他一起唱过《糊涂的爱》的女孩儿。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他在心中默默歌唱着，那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儿又仿佛站在了他的眼前：她稍稍黄红色的披肩长发，她那微微有点黑的瓜子脸，她那双长睫毛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她那娇柔窈窕的身材，在她那如火红唇上方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呢……同学们都称她印度公主。那位公主喜欢自己吗？传志不知道。但传志知道自己是深深喜欢她的。以前传志常常埋怨自己在学校时没有及时向雯雯表白自己内心的爱慕之情。如今他却有点庆幸了：自己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资格去面对雯雯；即使她乐意与自己交往，自己也只好选择放弃……心情又重新沮丧，传志没有了唱下去的勇气。这时又是跛李的一声呼喊惊断了他的深思。他恼怒地抬头看了看跛李。
　　“老黄，向着那边的女工宿舍再唱一遍！你看那窗户，有小姑娘在脱衣服呢。”跛李一边说一边大笑。他不再掘土，拖着铁锹在槽坑里来回踱着步子。老黄果然回头望了望，槽坑中的其他人也停止了劳动，脸朝向女工宿舍的方向。
　　老黄很快就回了头，重新面向大伙儿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这家伙今晚似乎想过够唱歌的瘾！他这一次唱的竟然正是传志心中那首歌，而且仍然唱得那么有模有样。他那尖细沙哑的歌声在雾气弥漫的夜空中回荡，也回荡在传志无限怅惘的心中。但这一次老黄的歌声没有在传志的心中产生共鸣，反而使他的心更加烦躁。他都有点恨老黄了，恨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黑小子用歌声点燃了自己的记忆之火，给他凭添了这许多苦恼。
　　对面那些女工宿舍里灯光闪耀。虽然她们的窗户里面落着窗帘，虽然夜空中雾气迷蒙，但民工们还是依稀看到了几个俏丽的女人身影。她们在那里搔首弄姿，有的还挥舞着胳膊，也许真如跛李所说：她们正脱衣睡觉哩。雾境似梦境，此刻除了传志除了老黄，其他民工们都在瞪大眼睛都在凝视着那些窗户，扩张着自己的想象。
　　“……这就是爱，再累也不觉得苦。”一曲终了，老黄高扬双手，槽坑里却鸦雀无声。
　　“好啊老李，你小子老不要脸，领着大伙儿不干活，在看什么呢？”这是工头张勇粗鲁的声音。这一声震撼了坑中众人的心，拉回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民工们挥动铁锹连忙干起活来。
　　“哪里呀，我们在听老黄唱歌，在看……”跛李一边佯装干活一边笑着分辨，“啊，你看那边院中……它还在那儿呢。”
　　是什么还在那儿，跛李绝对不会让张勇去看女人的影子。好奇心使人们又停住手中的铁锹，将目光投向那隔壁院落中。果然，他们发现白茫茫雾气里有一黑色物体悬浮着。那是什么东西呢？大家正在纳闷，头顶高处黑暗里的塔机突然呜呜轰响起来，那黑色物体也渐渐消失了。啊，是小江在搞恶作剧！人们松了一口气，低下头重新干活。大家又听见高空中机器继续轰响，塔臂也在吱哑转动，想必是转到东方去了。然而很快有人看见东面大门外隐约有火球闪动。
　　“小江，你不要命了！”张勇抬头向着浓雾弥漫的高空里大声呵斥。不知是听到了下面的呵斥还是看到了大门外的火球，只听见又是一阵呜呜哑哑，小江将塔臂转回到了它现在应在的位置，那条油丝绳及其铁钩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似的忸忸怩怩摇晃了一会儿，最后呆在半空中不动了。
　　“小江这个混蛋，他准是又把铁钩搭在电线上了。小孩子不知深浅啊。”张勇骂了一句，又叹了口气。小江是老板的外甥，常常搞出一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来，让他们这些中间人为难：说他觉得不好，不说他觉得也不好……张勇有时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人啊，精也不好，傻也不好，不精不傻才最好．他这话是说给小江听的，小江当然也在场，无奈十七八岁的小孩子还没有那么高的悟性。张勇可算是个有火性的人，如今他只能将一肚子的火发在槽坑中这群人身上了：你们甭玩，反正今晚干不完活儿不能吃饭！跛李，老黄，你们俩再不好好干，就不给你们记工了！说罢，他回民工宿舍去了。
　　老黄是个外地人，又是个老实人，听了张勇这两句恶狠狠的话，竟然变了脸色，站在原地儿不敢动了。跛李却依旧嘻嘻笑着。大伙儿当然知道他在这个小小建筑队中的地位，他其实就是不宣布的二把手，张勇平时明着说他暗里是说给大伙儿听。但这个人固然有心术有技术，却生性油滑，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所以他很快就带头打开了话匣子，向大伙儿说起鹏程建筑公司的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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