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十二年前，一驾民航在降落时发生的撞鸟事件曾让媒体唏嘘不已……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碧沉沉的天，万里无云，就是上帝也不忍心在这么个好日子里扫人的兴。
　　那时傅书天正从端庄的空姐手中接过一杯橙汁，悠悠喝一口，把头去看外面的那一派浩浩青天，然后把眼光落在一边把头枕在他肩头浅睡的妻子，微一耸肩，柔声说：“醒来了，荟。”
　　卢荟启开一双天生有些迷离的眼睛，把手指一掠滑在眼前的几缕长发，展颜一笑：“这么快吗？我只是小睡了一会子呢！看来古人所谓‘南柯一梦’，也是很有道理的。”傅书天笑道：“古人梦见的是一生的荣华，你呢？”卢荟笑道：“我能梦见什么？无非是那两个小家伙！我梦见东淘跟西厢哭着喊着找妈妈来着，我明明看得见他们，可是他们偏是视我不见。急得我跟什么似的！”傅书天把手一揽她的肩膀，把她靠过来，说：“看来你是想他们了。也快了，飞机就快降落了。——对了，你给他们都买的什么礼物？”卢荟笑道：“东淘喜欢玩刀子，我给他买了把塑料的瑞士军刀；西厢不是喜欢茶花吗？我就满足一下她做茶花女的瘾！”说着拉开脚下的背包，摸出一束仿制得可以乱真的塑料茶花，是好大的一把。
　　“没给莫合夫妇买点什么礼物吗？他们知道我们今天回来，说要来接风的，没个礼物好像对人不起。”傅书天修长的手指捻一捻茶花。“我倒是想买给莫合买条领带的，又怕西门多心，所以就只给池子买了双红舞鞋。——这小女孩不得了，莫合说她简直比公主还难待见，脾气也倔得可以。咱们家东淘将来可不指望她做媳妇！”傅书天笑道：“你们女人家竟想些没头没脑的事，孩子们这才几岁呵！”卢荟也笑了：“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一声凄呛的鸟鸣，飞机陡然一晃荡。整个机厢一时天翻地覆，杯子砸地声，人的尖呼声，飞机引擎的熄火声，撞得玻璃嗡嗡繁响。
　　一只飞鸟居然穿过机身，羽翼蓬飘着坠落。洞开的飞机颠颠摇摇，醉酒般横曳着一道浓烟，急速下坠。
　　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就是几年后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也没有这般突然。机厢里忽而失却了声音。人们恐惧到极点。一瞬间的沉默，在另有一瞬间爆发，许多人歇斯底里放声大号。
　　反应过来的人拼命挨上空姐的手，去抢夺为数不多的降落伞，然后敲开机窗，从天而降。（后来，据报告，跳伞逃亡的十一个人中，有六个没有来得及或是不知道打开降落伞，活生生摔死。）
　　一个一路上护着脑满肠肥的皮袋的商人受伤的兽般撕扯开那只皮袋，把一捧捧百元大钞抛撒向窗外，吼叫道：“滚你妈！我终于支配了你一回！”
　　傅书天夫妇被这突然的变故击倒。傅书天是个小说家，就是在昨天，他还在小说里写道：人最悲哀的是，知道自己将死而无从从死神手中挣脱。他没想到，这话居然就在他搁笔后的十几个小时后在自己身上验证了。可是他知道，他并不是最悲哀的，因为他的悲哀是如此短暂。最悲哀的是他的两个未长大的孩子。他们的悲哀将是长久的。两个孩子一生要背负的，将是不完整的生命。卢荟美丽的长睫毛上挂着悲伤的颗粒，她的手指猛烈的按动手机键……
　　飞机呼啸着坠入大地的刹那，傅书天夫妇抱成一团。
　　“孩子拜托了！”这是他们的手机遗言。
    

    『2』第一章


　　“非烟！”一个身着棒球服的女孩子，扛着棒球棍，向一个眉眼里挂着忧郁的女孩子而去。
　　苏非烟扭头去看，却是朱湘。因笑道：“你在工学院又呆腻味了吗？这里可没有男孩子会打棒球的。”那个叫朱湘的几步赶上来，含笑道：“医学院也有医学院的好处，这里的男生柔弱得很，让我好生过了一把征服男生的瘾！”
　　“难怪你总没有男朋友，感情你的大女人主义还愈演愈烈了！”苏非烟玩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大女人主义！比起你那妹子，我连小女人都算不得！”朱湘把洁白的棒球帽除下，扇风道。
　　苏非烟听到说起她妹妹，眉锋又敛起。她本就是个带有忧郁气质的女孩子。这一敛眉，更是不胜愁的一种美。朱湘看着她，忽而噗嗤一笑，说：“如果我是男孩子，我这辈子一定非你苏非烟不娶！简直美死人了都！——是怎么着了？这么西子捧心的？”苏非烟微笑了一笑：“池子明天生日，我不知道该送她什么好。”她的笑很特别，只是嘴角轻微的抽动，可是谁都知道她确是笑了。朱湘嘘一口气：“哎，我还以为多大事呢！我看见她今天跟一个男孩子一起热和来着，那男孩子还算英俊，只是穿着上欠三分火候。我家里有条红格子领带，配他的花格子衬衫正好，明天我给你送到。你送了池子当礼物，池子一定感激你。”苏非烟笑道：“看来你得去学服装设计，在工学院学建筑简直是埋没人才！”朱湘眯缝着眼把她浑身上下一打量，笑道：“这话该我更你说才是！你这一身的穿着，不是经典也是流行拉！”
　　苏非烟一身黑底暗花连衣裙，头上一只象牙白月牙发箍，与脚下的银灰色圆口高跟凉鞋相映衬。她是古典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总让人怀疑她是多梦的人。当下她一笑：“反正我是说不过你的。”
　　两人说笑着往学校大门而去。大门右侧停了辆宝蓝色奥迪。一个秃了半边头的老汉钻出车子，迎上去道：“大小姐放学了。上车吧。”苏非烟答应一声，又对朱湘道：“你也上车吧，我让黄伯送你一程子。”朱湘微一摆手，把棒球棍在肩上敲几敲，说：“下周有球赛，我得锻炼一下身子骨。回吧，咱们明儿见。”说着，慢跑开来。
　　上得车，苏非烟问：“黄伯，今天怎么先接的我？池子呢？”黄伯说道：“二小姐说有点事要办，让我先接你。”
　　一忽儿，车子开到工学院大门前。车子刚停，一个女孩子脆利的声音道：“黄伯，你怎么回头得这么晚！害得我苦等！”黄伯忙开了车门，点头哈腰道：“对不起，让二小姐久等了。”上车的是个时髦的女孩子，鹅蛋脸，丹凤小眼，一头淡黄色的卷发，粉金底子印花吊带裙，上面缀满亮闪闪的五色珠片，缀花纹的墨绿牛仔裤，金光灼灼的腰链，再配上一双坡跟鞋，简直是个正待上镜的模特。苏非烟等她坐定，问道：“池子，人都约好了吗？”西门池子对着车子上的反光镜打理头发道：“该约的都约了。——对了，姐，你约会了我那小白脸姐夫没？”苏非烟面色一红：“你又胡说！我说过多少回，他只是我的一个同学罢了。”西门池子诡秘一笑：“怕不是吧。人家对你那么好呢！难不成他只是一相情愿？如果姐姐实在看他不起，我倒愿意给姐姐介绍几个配得上姐姐的。”苏非烟说道：你还是省省心吧！你照应你的花格子男朋友还来不及呢！“西门池子眼睛一亮：”夷，姐姐你也知道了他了？“苏非烟说道：”我只是听朱湘说的。“西门池子说道：”明天他就去我家了。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他可真是帅呆了！“说着陶醉的闭上一双丹凤眼，露出眼皮上缤纷的眼影，把双手一交握。苏非烟听到她说”我家“两个字眼，心里一阵不舒服，便摇开车窗，看外面飞快变换的景点。
　　车子在一所欧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住。西门池子未待车子停稳便跳下车，飞奔到圈花的木栅栏前，移开木门，拾级到正门前，抓住可视电话就拨。苏非烟摘一朵花园里开得如火如荼的茶花，贴在鼻子上吸一口，缓步跟上去。
　　客厅里，壁炉旁，西门老太太正跟女儿西门碧华谈着某个官员的丑闻，不时扬起一阵笑。壁炉里燃着淡青的火，西门老太有风湿病，从来缺不得火的。西门老爷子把发胖的身子陷在软皮圈椅里，脸上盖着一张展开的《南通日报》，报纸上一只黑白的猫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竟有些逼真了。佣人黄妈接过电话，把头扭向西门碧华：“太太，是二小姐她们回来了！”
　　西门老太太笑道：“池子这小丫头可是回来了！我老太婆亲自去接风！”说着就要起身。西门碧华笑道：“妈，你可别这样，要让姓苏的知道，又说咱们西门家偏袒亲生孩子，不把他朋友的女儿当回事了。”西门老太太把老花眼镜往鼻梁上一推：“他敢！他也不忘了他做董事长的风光是谁给的！”西门老爷子忽而咳嗽一声，把报纸一掀：“亏得非烟还叫了你声‘奶奶’！你个老太婆也太不知趣了！”又说，“莫合的风光谁给的？还不是我这个女婿有能力？！我倒要问问，你这么安享晚年的，谁给的你？要是我跟碧华一个糟老头一个妇道人家都在公司打理那些繁琐的事务，你还不憋闷死！”西门老太太把手一指他，咬牙道：“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你就是咒我死，好讨个小年轻给你暖被窝呢！”又跺脚道，“上回那个跟你打高尔夫小狐狸眼就是个候补呢！”西门老爷子复又把报纸盖在脸上：“我懒得理会你！都这么七老八十了，还吃不相干的醋！”西门老太太气得把手乱摆：“你都听见了，碧华！这个老男人损我呢！”西门碧华似是看惯了，笑一笑，不置一词，去给池子两个开门。
　　池子进门就嚷：“奶奶，我回来了！”说着就甩了抻包，跑过去，在西门老太太脸上“吧唧”一下。西门老太太一把缆住她的头，五根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梳理她的白银头发道：“明儿你生日，猜猜奶奶都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池子笑道：“不用猜，奶奶给我的礼物总是最好的礼物。”西门老太太笑得合不笼嘴：“池子的嘴巴就是甜！”
　　非烟看一眼她们，知道这热闹并不属于她，照例说一声：“妈，奶奶，爷爷，我上去了。”说着就往楼梯上爬。西门碧华“恩”一声，说：“等会自己下来吃饭，我就不让黄妈上去叫你了。”
　　非烟刚踏上一级楼梯，西门老爷子从报纸后面露出一张温和慈祥的脸，说道：“非烟，过来，帮爷爷捶捶背。”非烟答应一声。
　　池子看一眼给西门老爷子拿捏肩背的非烟，笑道：“姐姐不是内科吗？怎么也学起推打拿捏了？”西门老爷子拧一拧下巴上留的花白胡子，接口道：“这都是你姐姐上心呢！是吧，非烟？”非烟微笑了一笑。西门老太太看一眼非烟，把池子往前一推：“池子，你也去帮你爷爷捶捶背！”西门老爷子忙摆手：“饶了我吧！池子的手脚没个轻重，上回差点拆了我这把老骨头！”把手拍一拍非烟的手臂，“还是我这个孙女知道轻重，拿捏得稳，狠，准。”
　　西门碧华扫一眼似笑非笑的非烟，跟老太太交换一下眼色，冲厨房里的黄妈喊：“黄妈，该开饭了吧。今天先生有饭局，就不等了。——明天池子开生日派对，你找几个头面干净的短工来帮衬一下。”
　　次日，池子一身银白刺花泡泡裙，头上顶个戴安娜王妃的王冠，迎接客人。从那些朋友们手中即时拆开礼物，发一声声欢叫。西门老太太不辞垂老，居然轻装上阵，跟几个男孩子跳一曲现代舞。西门老爷子怕热闹，推说头疼，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报纸，暗地里埋怨老太太不知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