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蟹》 子房客·著

    『1』第一章：水兰云到上海


　　火车晚点，到达上海天已经黑了。水兰云下了车并没有十分明显地感觉到已进入黑夜。列车在到达上海西站前的半个小时就进入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灯海之中，水兰云简直要看呆了。她不是没有见过电灯，坝坪镇上就有电灯，那还是在她十几岁的时侯，有一回跟爸去坝平镇赶场，回家刚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无意中她回了一下头，看见了坝平镇上的几盏电灯，那几盏灯亮得不可思议，她以为是神仙或是魔鬼的眼睛，好奇而又胆怯的看了好久。她家住的茨上村是没有电的，天一黑，天地就象一个巨大的陶瓮盖上了盖子，黑暗把世界填得满满的，什麽也看不见。村子里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是天一黑就关门睡觉，没有谁家舍得点一会儿油灯，除非是有非点不可的事情。所以，水兰云这二十多年来在黑夜里见过最多的亮光就是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怪得很，乍看只有那麽几个，越看越多，越看越亮。水兰云常为这些星星离得太远而深深地遗憾：要是近一些，就可以照亮村子，照亮村子周围的树林和山坡，照亮坝上的水田和坡上的包谷地，天黑也能干活儿，那该多好啊！昨天晚上火车经过几个大站时的大片灯火已让她惊讶不已了，哪知道上海的灯还要多，还要亮，就象是一大片月亮和太阳，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人间还会有这样的世界。
　　出站口挤着几长溜旅客，水兰云夹着轻飘飘的编织袋挤在人流里。编织袋里装着她的一件毛衣和几件单衣，这几件最好的衣服都是结亲时阿照给她买的，是她最值钱的财产。她没有别人那样的皮箱和提包来装它们，她要用自己的身体和胳膊来保护它们，防止被坏人偷走或枪走。
　　“三伢子……三伢子……”
　　水兰云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名，知道是桐籽，跷起脚尖使劲往出站口张望，眼前是一片晃动的人头，直到挤到检票口才看见桐籽高高挥舞着胳膊朝她喊叫。她挤出人群桐籽一把把她抓住了。
　　“三伢子，咋现在才到？”
　　“我也不晓得，他们说晚点，啥子叫个晚点？”
　　“莫说了莫说了，赶快去挤车，晚了就没得车了！”
　　桐籽顾不上再说话，扯起水兰云往汽车站跑，挤上了一辆塞得满满的公交车来到上海站，又去坐地铁。一路上水兰云让桐籽扯着跟着跑，眼睛却是东张西望怎麽也不够用，直到在地铁站台上看见一辆列车轰隆隆从洞里开出来，水兰云才问道：“桐籽姐，地底下还能跑火车？”
　　桐籽说：“这就是上海，晓不晓得？”
　　再出了地铁站桐籽就不着急了，领着水兰云进了一家小餐馆，要了一份四元的盒饭让水兰云吃。水兰云让桐籽也吃，桐籽说：“我在西站等了你三个多钟头，早呷吃过了，你自己呷吧，米饭随便，呷完再去加。”
　　水兰云扒了两口，一碗米饭已下去半碗。一天没有吃东西，她真饿了，而且那一小盒菜看着就下饭，一大片烧肉，一个煎鸡蛋，下面是青菜，比家里的年饭还要强。一碗米饭吃完了，那盒菜还没动一下。桐籽说：“你咋不呷菜呀，呷！莫要剩了。”
　　水兰云说；“我呷我呷，剩不下。”
　　水兰云就着菜吃完了第二碗米饭，吞吃的速度开始慢下来，这时她发现桐籽在吸烟，想问，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桐籽一笑说；“看啥子？看我吸烟不象个好人？“
　　水兰云急忙摇头，专心吃饭不敢再看桐籽。
　　桐籽的工作单位是一家桑拿浴室，她的工作是给客人敲背，足底按摩。跟她一样的敲背小姐还有七八个，山南海北哪儿的都有。水兰云很快就明白她们从事的是一种什麽工作了，这种工作让她想起了被绑在竹梯上吊上磨盘沉到潭里淹死的小姑。虽说四叔公前两年就死了，再不会有人强迫她爸把她也绑到竹梯上沉到潭里淹死，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她是不想再跟阿照过下去才跑出来的，但她绝没有想过要靠跟许多陌生的男人睡觉去挣钱。她有力气，她会插秧，会种苞谷，会放牛砍柴，会宰杀猪羊，她想找一个正经的工作。她给桐籽打电话的时候，桐籽只对她说在打工，并没有说具体干什麽工作。桐籽是和壮仔一起跑出来的，壮仔是在建筑工地打工，所以水兰云一听到打工这两个字想到的就是搬砖和泥盖房子那一类的活计。她没有想到跟男人睡觉也叫“打工”，那叫什麽工？不是要羞死人吗？自己以后还怎麽有脸回家？怎麽有脸见爸妈？
　　桐籽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说：“三伢子，你不想做敲背小姐也行，你会干啥子？街上满街都是字，你认不认得一个？大学生都难找工作，你到那里去找？就是到小饭店去当服务员，一个月四百元，除了房租剩下二百，你啥时候才能挣到五千给你爸看病？再说凭你这脸坯子哪个老板也放不过你都得把你办了，还不是跟当小姐一个样？挣钱还不如当小姐挣得多挣得快。三伢子，既然你不打算跟阿照过了，一个人跑出来迟早得走这条路。不想走这条路只有回去。你自己拿主意吧！“
　　水兰云好犹豫好为难呦！她问过东北的小王和安徽的小阮，就是在小餐馆当服务员也得初中毕业会填菜单才行，满街的字自己不认得一个，更不要说去填菜单了。只有这给客人捶背捏脚的活计不用认字。她不干这个去干什麽？上海到处是高楼大厦水泥钢铁，连块土地都难得找，她去那里插秧砍柴种苞谷？
　　“桐籽姐，非得干……那种事麽？”
　　“不想跟客人打豆腐也可以，做正规敲背，做一个客人挣十五元。不过就是做正规的，客人摸一摸动一下你也不能生气，那样就没人找你做了，你也挣不到钱了。”
　　桐籽一句粗俗的“打豆腐”说得水兰云满脸通红，似乎桐籽看见过阿照跟她“打豆腐”。“打豆腐”是家乡的土话，她很早就听说过，只知道这句话是指男人和女人间最秘密最臊人的事，却并不明白跟豆腐有什麽关系。和阿照结婚以后，有一回阿照干到半截突然拔了出来喷得她脸上脯子上肚子上都是，那白白的象豆腐浆一样的东西让她一下子明白了“打豆腐”的含义。
　　水兰云红着脸向桐籽表示，愿意做正规敲背。浴室管吃管住，用不着花钱。一天就是做一个客人挣十五元，一个月也净落四五百哩。半年差不多能挣三千多，再加上家里剩的一千多也够给爸治腿的了。
　　浴室的休息大厅只有几盏昏黄的边灯，始终保持着半明半暗的神秘气氛，两个人挨着坐也得过一会儿才能辩出对方的大概模样。小姐们抢客人抢得很厉害，只要有客人来到大厅休息，立刻就有小姐抢着端茶送过去，随后便坐在客人身边缠着客人去敲背。水兰云不跟别人抢，只有其他小姐都不理睬的客人她才过去看看客人是否需要加水，并且很不好意思的询问客人做不做正规敲背。大多数客人是回绝的，愿意做正规敲背的极少，有时一连两三天也做不到一个。一天做一个客人的预想现在看起来是一个过份乐观的奢望了。
    

    『2』第二章：桐籽姐私奔


　　水兰云是跟阿照吵了一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她跟阿照过年时结的婚，到现在才刚刚半年。水永发对水兰云的这桩婚事十分经心，左挑右选才给她选上了阿照。阿照是茨下村的木匠，是很让人羡慕的手艺人，人也老实。水永发对大女儿兰英二女儿兰秀的婚事都没有对兰云的看重。兰英就嫁了本村，兰秀嫁到了山顶的土家寨子里。连生两个女儿让一直盼望着儿子的水永发十分失望，兰云出生后他骂得老婆哭了好几天。水永发是在兰云一岁多以后才渐渐喜欢起她的，因为她爱蹦爱跳象个男娃，而不扒开她的腿看谁也咬定她就是个男娃，于是“三伢子”这个男娃的小名就落到了她头上。后来水永发的老婆又生下了水兰鹏，水永发便说儿子是“三伢子”领来的，“三伢子”本来就应该是个男娃，临投胎时送子娘娘匆忙中忘了给她按小鸡鸡，才变成了女娃。终于有了儿子水永发高兴得不得了，比过去更喜欢水兰云了。水永发选中了木匠阿照而且答应阿照只要有三千元的彩礼便可娶兰云，而通常的彩礼都要四五千的。水永发没有逼阿照去借债，就是希望兰云嫁过去以后日子可以松快一些。
　　水兰云结婚以前不认识阿照，茨下村在山脚的孟茨河边，离茨上村有二十多里山路，不算太远，而且茨上村的人去坝坪镇赶场都得从茨下村经过，但两村人却没有多少来往。茨上村的年轻姑娘一经成人便受到严格管束，连本村的后生们都不许多说一句话，更不要说外村的男人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茨上村村风极好，茨上村的姑娘最纯洁。这个好名声来自水家的族长四叔公。水姓是茨上村的大族，四叔公是水家最有见识的长辈，极有威严，自打解放就当个村里至高无上的支部书记，一直当到死。水兰云的小姑就是四叔公下令沉潭的，那一年水兰云的小姑幺妹子十八岁，偷偷跟村里一个叫且生的后生相好了，却不知怎麽被人发现，俩人在竹林中幽会时被双双拿住。水永发的爸拿鞋底抽小女儿的脸，骂她不要脸丢死了人，然而第二天真把幺妹子和且生绑在竹梯上吊上磨盘要沉潭时，水永发的爸流了泪。水永发看到爸哭了，急忙扑上去再次为小妹求情时说：“爸，幺妹小不晓事，饶她这一回吧！”威风凛凛的四叔公说：“你去祠堂问祖宗吧，看祖宗答应不答应？”水永发的爸闻听此言，推开水永发猛地抬起了脚，那绑着人吊着磨盘悬在崖边的竹梯便直落进潭里。孟茨河不深，多处地方淹不过膝盖，却随着山势依次下落形成了许多的深潭。河水清浅见底，而那些水潭却一个个绿幽幽的，最深的可达数丈。第二天竹梯磨盘又回到了祠堂，幺妹子和且生不知埋在了什麽地方。这一片大山古来就是蛮荒之地，人烟稀少，苗族，土家族和汉族杂居，在那些偏僻的村寨，家法和祖宗的规矩便是法律，连幺妹子的亲爸都认为幺妹子罪有应得，谁还能说半个不字？况且哪个年代里全中国都在闹文化大革命，到处乱乱哄哄人心慌慌，连国家主席政府总理们都被整得死的死伤的伤，谁还有工夫去管大山深处这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幺妹子死的那一年水兰云的妈刚刚生下大女儿。水兰云是在幺妹子死后的第七年出生的，小的时候没有人提幺妹子，水兰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小姑。长大以后妈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显然是一种严厉的告诫。这个悲惨的故事把水兰云吓得战战兢兢，至此她才明白两个姐姐为什麽越大越话少，终日蔫蔫地象个影子。水兰云虽不象两个姐姐那般胆小，心里却也时刻绷着一根弦，从不正眼看村里的后生们。除了自己的爸和弟，还有村里几个老辈的阿公，水兰云同男人们的距离没有小过一丈。和阿照拜堂成亲时，那是她晓事以后头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挨得那麽近，让她感觉到了男人的新鲜神秘。俩人同床共枕更让她领略到了那种奇妙的无与伦比的快活。她对阿照是满意的，对阿照的家业是满意的。阿照家有三头牛，五只猪，阿照经常到外边揽木工活儿做能挣来活钱。结婚以后她才知道，阿照还存着三千元，他那时哭穷求爸少要些彩礼是装样子的。水兰云知道了阿照骗爸却没有生气，反而帮着阿照保守秘密。要不是水永发的脚伤越来越恶化，水兰云是不会因为这三千元同阿照吵架离家出走的。
　　水兰云结婚的前一年，水永发一次在稻田干活把脚扎了个大窟窿。黑血汩汩往外冒，好吓人。回到家烧了好些草灰堆在伤口上又拿布条死死缠住，这才渐渐止住血。过了几天拆开看时。伤口未愈合，化了脓，不停地淌脓水。水永发以为是捂坏了，索性不再包，心想伤口见了风漫漫就会干起来的。谁知过了三个月还是不好，腿也开始疼了。水兰云妈担心起来，硬拉着水永发去坝坪镇去看郎中，忍着心痛花了一百元抓了三付药，吃完以后不见一点效果。水兰云的妈又跑到镇上问郎中，郎中说：“三副药才一个疗程，治病起码得三个疗程，火候不到饭煮不熟，疗程不到咋能治了病？”水兰云妈一狠心又抓了六副药，吃完以后依然无效。三百元钱，半年的收入白白扔进了药罐子里。水永发气得要打老婆，水兰云妈又跑到镇上向郎中哭诉。郎中退了一百元，劝她去县上的医院看，那种病小医院是看不了的。水兰云妈听郎中的口气知道丈夫的病不轻，但已不敢劝丈夫去县医院。到了夏天，水永发的脚心烂得更加厉害，小腿上也生出许多疮。水兰云妈又偷偷跑到镇上向郎中描述了丈夫的病情，问他到县医院治病要多钱？郎中估计要三千元左右，一再叮嘱要赶快看，不能再耽误了。水兰云妈在回去的路上边走边哭，她到那里去找这三千元啊！绝望中猛然想到了尚未出嫁的三女儿，三女儿兰云十九岁了，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找个好婆家能得五千元彩礼，省一些办嫁妆，大约能留出给丈夫看病的钱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水兰云妈有了主意，不敢说聘女儿是为了给丈夫看病，只对水永发说三伢子不小了，该找婆家了，莫要再弄出幺妹子那样的事来。水永发也有此顾虑，便开始给水兰云物色婆家，最后选中了阿照，过年时便结了婚。婚期选在过年是为了省些喜宴钱。水永发不知道老婆的心思，怕女儿嫁过去受气没有跟阿照多要彩礼，水兰云妈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口。刚一开春，水永发的病情越发严重，水兰云妈连哭带劝总算说通了丈夫去县医院看病。剩下的彩礼又借了些凑起了两千元，水兰云妈估计即便不够也差不了许多了。岂料县医院看过之后说必须住院治疗，押金五千。水永发一听这话站起来就走：“莫说了莫说了，回家回家！”
　　水永发的病情眼看着越来越糟，绝望中的水兰云妈除了跑到外边偷着哭没有一点儿办法。水兰云也惦记着爸，好在离得不远，隔几天就回来看看。有一次她回来爸在屋里躺着，妈不在家，她去坡上的苞谷地里找，妈果然在苞谷地里正哭得死去活来。一见了女儿，水兰云妈知到瞒不住了，就把水永发的病情以及治病得五千元的事情告诉了水兰云。水兰云也哭了一场，临走时说：“妈，你莫要着急，我跟阿照想办法，说啥子也得给我爸治病！”
　　水兰云那天晚上对阿照格外的温柔，新婚头几天的新鲜劲一过她就感觉到阿照身上气味难闻了，嘴里是叶子烟的烟臭，身上是汗臭，脚上是脚臭，每次阿照再往她身上爬，她就极力把头扭到一边躲避那难闻的气味。阿照兴奋时喜欢亲她的嘴，她就伸出双臂拦在中间，不让阿照亲，为此阿照极是不高兴。这一晚水兰云主动去亲了阿照，极力迎合着让他高兴，趁阿照兴奋时突然说：“阿照，跟你商量一件事。”
　　阿照一楞，问道：“啥子事？”
　　水兰云说：“我爸的病不治不行了，县医院说要五千元。”
　　阿照说：“我那里有那麽多钱？”
　　水兰云说：“你不是存了三千元吗？就算我借你的，以后肯定还你。”
　　阿照说：“你还我？你拿啥子还？”
　　水兰云说：“我肯定还你就是，我再养五头猪，一年能卖一千多……”
　　阿照不等她说完就说：“这几头猪你还不想喂哩！”
　　水兰云被噎得说不出话了。前天下午她从苞谷地回来，身上累得象散了架一样。阿照不在家，木工工具也不在，大概是出去做活儿了。水兰云准备烧火煮饭，这时阿照也回家了，进门就嚷：“还不喂猪？听不见猪拱圈都要拱疯了？”
　　水兰云说：“我也是才回来，人还饿着哩！”
　　阿照又嚷道：“人饿一顿能饿死？猪饿坏了架子就长不大了，你不晓得？”
　　阿照边嚷边气急败坏地把煮猪食的菜叶糠麸倒进了洗得净净的准备做饭的锅里。水兰云一气上床睡了觉，那一晚俩人谁也没吃饭。
　　阿照提起这件事水兰云的气就不从一处冒。阿照呀阿照，原来你的老婆还没有你的猪重要麽？心里有了气，说话的声音便不知不觉加了骨头。
　　“阿照，你痛快些，借不借？”
　　阿照听言观色口气便软了下来，抱怨说：“你家姐弟四个，为啥子要你一个人管？要借也行，四个人均开，一人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