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树啊橡皮树》 培文·著

    『1』一穷人和富人


　　1987年夏季的一个下午，谢伟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哪吒”牌自行车，右手握着车把，左手扶着后座上的一筐香蕉，身上斜背着一杆十公斤的杆称，大汗淋漓地飞行在马路上。他身穿一件被汗水浸透了的黄色背心，背心上印着四个大字：“青云直上”，字的上方是一条飞腾的龙。瘦削的面庞谱写着“迷惘”两个无形的字迹，让细心的路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一辆右转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突然窜了过来，吓得谢伟下意识地向右一转车把，车座上的一筐香蕉顺势倒在了左边，柳条筐滚动了两下，安静地倒在了嘎然而止的轿车车门旁。谢伟浑身又被汗水冲刷了一次，慌忙把自行车扔到一边，弯腰抱起柳条筐，心里庆幸绳子捆绑的还算结实，香蕉没有散落出来，这一筐香蕉的价值正好可以抵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啊。
　　“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啊，看把我的车划的，快赔钱！”车上下来一个大汉，光着膀子，身上的肌肉块狰狞着，一米八的个头，正好可以把谢伟整个装进去。
　　谢伟躬着弱小的身躯，看了半天轿车车门，也没发现被划的痕迹，可是嘴巴就象僵住一样，大脑也现出了一片空白，呆愣愣地杵在那里。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闲人，自自然然地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就象一个太极图，他和大块头就成了太极的两仪。
　　“听到了没有，快赔钱！”大块头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
　　“你这个同志啊，人家小伙子并没有划到你的车子，你就算了吧。”一个老年人看到事件的整个过程，勇敢地站了出来，主持公道。
　　“去去去，没你的事。”大块头不耐烦地用手一推老者，差一点就把老人推倒了，好在四边都是人墙。
　　“你怎么不讲理啊！”老人气红了脸，声音有些颤抖。周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有些轰动，渐渐地指责的声浪响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腰扎着皮带的交警分开了众人走了过来。
　　“呀，是好哥啊，你的班啊？”大块头一看警察，脸上浮出了笑意，胸脯不自觉的挺了一挺，“这小子把我的车划坏了，我正让他赔呢。”
　　老汉生气地抓住警察的手，嘴里不停地叙说着看到的经过。警察细看了一下车门，没有发现什么，就用手一挥：“大家散开吧，别在这围着！”然后转过身对着大块头笑着说：“快走吧，别把交通堵塞了。”
　　“好吧，看在好哥的面子上，我就饶了这小子，”大块头又转过身来，伸出一根右手食指冲着谢伟教训着：“算你今天走运，快滚开！”然后又向人群一挥胳膊“都闪开，看什么看！”斜腿跨进车里，发动了马达，连续地摁动着喇叭，在警察的帮助下驶离了人群。
　　警察还在努力地驱散着人群，可是人们的嘴却没有闭上，时时地传出几句清晰的语言：“这个人肯定是个暴发户，太牛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有钱就牛屄啊！”
　　“这人肯定有后台，霸道惯了！”
　　“也别看他现在得瑟，将来不定怎么遭报应呢！”……
　　老汉和一个年轻人帮助谢伟扶正了自行车，谢伟才从惊愕中苏醒过来，嘴里不停地道着谢，又要解开柳条筐请大家吃香蕉。老汉忙拦住，说：“小伙子，你也不容易，看你的样子，岁数也不大，应该是学生吧？”
　　这时，谢伟的眼泪才缓过神来，连成串地往下流。
　　“大爷，我已经上班两年多了，现在刚考上成人学校，九月份我就要开学了，现在抓紧时间赚点钱。”
　　“那你的父母不管你吗？”
　　“我一岁的时候，城里正在搞运动，帮派之间打得很激烈，而我的父母却是参加了两个不同的派别，白天在单位斗，晚上在家里斗，没有办法，只好把我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了，十三岁回来时，父母也是整日的忙，再加上母亲对爷奶有意见，而我又坚决地站在爷奶一边，渐渐地感情也就伤了，后来没有考上大学，他们对我也不管了，十七岁我就去参军，还好，复员后政府给我按排了工作。”谢伟象见了亲人一样，控制不住把实话都说了出来。
　　“好孩子，别难过，男人就要坚强自立。你还年青，现在正赶上党的好政策，只要勤劳就会有好日子过。不过，你要记住，将来发了财可别象刚才那个王八蛋那样，人还是要讲究点基本道理的！”
　　谢伟感激地点着头，用满是汗水的脏手擦着眼睛。
　　“好了，快走吧，以后骑车子一定要小心点儿。”老汉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帮助谢伟扶着筐，等谢伟骑上车子后又用力推了一把。
　　快到下班的时间了，菜市场上的人开始多起来。谢伟站在马路边正四处张望着，一个和他岁数相仿的小男孩向他招着手，他的身边停放着一辆“倒骑驴”，上面摆满了红顶的水蜜桃。谢伟笑着和他打着招呼，在他的身边挤了个地方，解开绳索，黄澄澄的香蕉露了出来。
　　“香蕉啊香蕉，新到的香蕉，快来买啊，一元钱一斤！”谢伟大声地吆喝起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从香蕉筐里选出一大挂递给谢伟，谢伟忙用杆称去接，可是称砣的绳连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了，身边的小男孩马上用自己的杆称帮谢伟秤了一下，“四斤高高的。”中年妇女用手掂量着半天才犹豫地掏出四元钱，小男孩马上接过来放入谢伟的口袋里。中年妇女走远了，谢伟也解开了绳子，小男孩神秘地凑近谢伟的耳边说：“多给你弄出一斤来。”谢伟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男孩把自己的秤盘子一掀，一块磁铁吸附在秤盘底，谢伟马上慌乱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小男孩得意地冲谢伟笑着：“没事的，我有二块磁铁，秤多的时候用这块大的，秤少的时候用小的那块，不会出问题的。市场上的人都这样，不然怎么会赚到钱呢！”
　　“我不能这样做！”谢伟不但没有感谢的意思，反而大声地冲小男孩吼起来，引起周边人的警觉，许多双眼睛已经注视过来。谢伟气呼呼地拿起一挂香蕉向人群中跑去。中年妇女正在弓着身子挑选黄瓜，身边的菜篮子里躺着一挂香蕉。谢伟把手里的香蕉放入菜篮子里，不好意思地说：“阿姨，真对不起，刚才不是我的秤。”然后没等中年妇女转过身来，就跑出很远了。
　　太阳已经跑到了西山，火红的脸蛋显露出微笑来，她好象看到了一切，有意躲藏到云彩后面，使市场上方的热气不再继续升温。
    

    『2』二城里的和乡下的


　　开学了，谢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骑上驮水果用的自行车，来到了学校。
　　班上有四十多人，来自省内各个县城。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十八岁。本来是城里人的谢伟，皮肤却是最黑的。分座位时，班主任把谢伟和一个同样瘦小的女孩分到了一个座位，她的名字叫仇翠翠。红红的脸蛋，白白的衬衫，绿绿的裙子，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荷花。她的个子和谢伟一般高，身材和谢伟一般瘦，年龄比谢伟小一岁，可乍一看，就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谢伟的心里开始慌慌的了，又找回了上初中时的那种感觉，他总是寻找时机和她说话，可是翠翠就是不理他，使他的内心激起了痛苦的涟漪。
　　自从爷爷奶奶去世以后，谢伟就一个人居住在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里。一个大屋，一个小屋，厨房和厕所连在一起。这在当时，有一个这样的楼房还是让人羡慕的事。这是谢伟的父亲以自己的父母进城为理由向单位申请到的。单位都传说谢伟的父亲是个大孝子，所以领导还特意给按排个一层楼，这样老人进出会方便点，楼旁还围了个小院子，夏季种点花和蔬菜什么的。
　　二十岁的谢伟，如果在父母身边理应还是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单独生活四五年了，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做饭，没有感到过孤独。自从见到仇翠翠以后，他突然感到了孤独，觉察到自己一个人生活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
　　上学已经两个多月了，谢伟的皮肤因为没有经常曝晒渐渐地又恢复过来了，镜子里一张俊俏的面庞，使他又震作起自信。翠翠开始和他有了语言，有时下课还可以在校园里边走边聊，人类的语言就是一把开心的钥匙，如果齿痕对上了，心扉就会被打开。
　　翠翠的父亲是一个南方人，因为家里很穷，十六岁就一个人光着脚丫来到东北求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学校当老师，三十岁才娶了一个农村女孩做老婆。翠翠在家里是老大，身下还有个小一岁的弟弟。本来她可以考上大学，因为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她只好中途退学，在一个服装厂学徒。翠翠说在她的老家，重男轻女的现象很严重，她的父亲至今还没有改变这个观念。爸爸是家里的长子，心里总想着为父母尽些孝心。本来工资就不高，每月定要往家里汇钱，为了这个，妈妈不知跟他吵了多少架。后来弟弟上了大学，家里就更紧了，三个人上班赚的钱，不等到月底已经花光了。
　　谢伟是个男孩，在家里却没有地位。这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从小离开了父母，没能在生长阶段和父母建立起感情，二是父母与爷奶之间的感情纠葛最终让谢伟成为直接的受害者。自从来到城里，谢伟就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夹杂在四个老人之间被踢来踢去，他的身心饱受了痛苦地煎熬。好在现在有个工作，上学还是带薪的，虽然不是很多，生活还是能够过得去。每到夜晚，谢伟经常都会失眠，因为他的窗户上没有窗帘，朗朗的月光洒在他的床前，就会勾起无限的暇思和淡淡的哀愁。爷爷奶奶给了自己一个快乐的童年，家乡清清的河水，碧绿的青苗，留下过他的笑声。几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们，按照天生带来的纯真，融合在一起，演奏出一曲曲欢乐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