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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22 17:03:151 简介:上海王TXT 作者:虹影(完结)


  
正文 第一章 
  
 
    
  生命本没有过去,她随时准备赔光本钱重搭戏台。

  “反正,”她停止说话,向我摊开修长的手。那手精雕细琢,好像专做摆设让人看的,最让我着迷。她主动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来,能把这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尽兴研究一番必有所得。

  虽然这手上的纹路我已经相过多少次,她经常与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阵图,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么。从我们俩的一生来看,我好像应当更关心头脑,她似乎本来就有更多的身体本钱。而肉身之运,更显于手纹:上海人后来俗称的“台型”,就是这个意思。她的台型真是绝无仅有。不过只有这次,我有机会静心端详,这才进入了掌心绝阵:看出了她命犯三冲,灾星拦运。更糟的是,我没能做到面不改色。我抬头看着她倾倒多少人的甜美笑容,不由得一阵伤心。

  “本来么,每台戏都得从头唱起。”这是我的违心安慰,还是她的自我解嘲?已经记不起来。

  但做梦却是她无法控制的事。

  她常梦见离开家乡的那个早晨。在那早晨迟迟未到的时辰,她心跳急促加快。她害怕早晨果真不会来到,所以整夜在海边泥滩上站着向东痴望,担心太阳万一不会从海水中升起。

  从七岁起,她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已整整有八年。多少年了,这点黑暗的记忆早就应当淡漠。但是每个月她总会有一次噩梦,梦到那个平生最恐怖的时刻,她对着黑暗的海水自言自语:“难道这次真的还走不了?”便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那天清晨,她终于看到海面上升起一轮太阳,这是她这一生见到过的最辉煌的景象。她可以发这毒誓了:将永远不会再朝这海边渔村看一眼——除非父母要她回来看一眼,但他们双双去世八年了,不会要女儿回那本来就没有的家。

  如果我在做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我知道应当就从这个镜头开始。阳光温馨地照在浦东的一条堤路上,三人抬的轿子里坐着一个盛妆的女人,后面颠颠地跟着一个脸色黑红、发辫焦黄的乡下小姑娘,个儿却不矮请访问,一手挎着一个包袱。她的鞋破烂了,右脚后跟不时掉下,扯上几次都没用,干脆打赤脚,再提起包袱连跑几步跟了上来。她奔得不停地抹汗,把本来特地洗干净的脸画上了几条污痕。

  三个轿夫抬着滑竿,辫子压在头顶上,两人在轿前,一人在轿后,他们打着赤脚,泥路把脚板拍得啪啪响。后面的一人费力些,所以隔一阵,相互轮换,调位子时借机歇口气,气顺过来又上路。

  越往前走,田野越是嫩绿,油菜花黄黄地涂出一块一块,一串白蛾围着轿子飞舞。

  他们终于走上黄浦江长堤,景色突然全变了。一边是各种各样停靠在江岸边的船舶,上面有各式各样怪里怪气的洋字,船甲板上半像人半像鬼的红毛水手,对着轿子里的女人乱叫乱吼。女人头都不抬,但后面的小姑娘仰脸看得出神,赤脚踏进锈水泥坑,差点滑一跤。另一边是形状各异的仓库。船是铁板的,仓库墙是铁板皮的,两边都是油漆夹着水滴锈痕,花花纹纹挤拢在一块,怪得有趣。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行人多了,轿夫慢了下来,江面也宽了,说是到了陆家嘴渡口。

  隔着黄浦江,对岸就是当时中国最特殊的地方:上海外滩。下午刺刺的阳光照着那些英式维多利亚建筑、江中喷出烟雾不时发出怪叫的轮船。小姑娘把包袱搁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裤腿,看呆了。有人挑着担子撞了一下她的胳膊,很痛,她只是让了让,继续傻看。

  渡口繁忙。轮渡是有巨大烟囱的蒸气铁轮,冒出的浓煤烟直冲到她的脸上,呛得实在有劲,让她哈哈笑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旅客提着包裹扛着行李,大人牵着小孩,喧喧嚷嚷地挤过她面前,跨上跳板上船。

  盛妆的女人拂手理理一丝不乱的头发,敲敲杠子,滑竿放下了。女人转过脸去,大声训斥呆看江对面的小姑娘:“小月桂,没到上海就想享福了?还不看好行李!”

  这是1907年初春。宣统皇帝尚未上台,都知道这么混不下去,但一切都悬着等着,连开端的开端都尚未开端。 
 
  
正文 第二章 
  
 
    
  那小西门的一品楼“书寓”,在华界与法租界边上,曾经见过的人都难以忘怀。四马路一带刚兴盛起来的妓院区虽然热闹繁华,却品流混杂,那一品楼倒是当年的行业翘楚、花班领袖,情愿离开俗流一段距离。

  这个楼本是咸丰年间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风流,遗赠此宅于一名宠妃。宠妃原是青楼出身,本想做长久一品夫人,未料到当了寡妇,财产却只有这座宅院,穷愁潦倒,只能借此重作冯妇。雅号一品楼,算是追寻旧梦。

  一品楼老板新黛玉说起这段历史,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万确,甚至拿出过此名公的书画为证,说是那位一品夫人赏给她的礼物。新黛玉原是一品楼的头牌倌人,书画也是真迹,名公真实姓名暂讳。曾有文章言之凿凿,说一品楼是松江府最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后裔的家产。

  同光年间上海开始有租界,这个本在上海城墙外的院宅,反而成了各界人士进出自如的地方:租界人觉得半回归华界之内,华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权辖之外,纵情声色各自心安理得。

  新黛玉真会有这雅趣?不必认真。虽然同是名妓,晚清比不得晚明,历史总是越近越俗,放大效果越差,谁还敢把新黛玉比李香君柳如是?

  这一品楼“书寓”面子大,成了海上妓家模仿的样式。深红大门,尺高门槛,厚重结实的石墙,大家气派先声夺人。整个院子有两幢雕花楼,中间是架空的回廊相连,也算别出心裁。天井边置有大小盆花,后院种植树木,假石山间水池里游着红红黑黑的金鱼。

  外观依然是名门豪宅,楼内早就建成套间,挂牌的姑娘都在二楼,各有客厅和内房。底层则前为厅堂,后为厨房、杂物房和男女佣人房。姑娘们的房间陈设富丽华贵,人说有的房间,连瓷地砖花纹都镶金嵌银,仅这一点,就足以扬名上海滩。

  虽然小月桂只是个丫头而已,对着人不对人都是一脸笑,人都说,这丫头笑容好甜。她一身丫头装束,连辫子也梳成了一个,额前剪一排整齐的刘海。

  半年来她个儿往上窜得好快,都说她不当做丫头当做佣娘,哪有这么高的丫头的?

  这事情也让一品楼老板新黛玉头痛:买丫头花一整笔钱,此后就算是你的人,生死由天,却不容易辞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钱,说走就走。万一丫头真的只能当娘姨用,这笔生意太不合算。

  厨房请了两位苏州名厨,带了两个厨娘,大都上半夜忙,为各房提供佳肴美酒,下半夜只留一人,以便客人需要夜宵,备上点心和酒水。厨房有大灶小灶,柜子碗橱齐楚光洁,里面留着一天剩余下来的菜肴,供第二天丫头娘姨男佣享用。小姐与客人的三餐必得当天清晨遣人挎上竹筐买回,讲个新鲜。

  一大清晨厨房忙得像过年,宰鸡杀鸭剖鱼,血腥必须即刻弄净。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厨房,发现地上一根鸡毛一片菜叶一滴油迹,就罚厨娘的工钱。厨娘们小心翼翼,而且紧盯着每个进来端菜的娘姨丫头,生怕代人受过。这里的丫头第一桩训练就是端菜搬汤,托盘提笼稳如轻舟泛平湖。

  小月桂觉得这厨房太整洁,要不是有除之不净的油烟味,可做佛堂了。即便她的个子渐渐高得讨嫌,端菜递水倒是练得无可挑剔,而且力气不小,不像别的丫头,遇到重物,就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图个爽利快捷时,就叫小月桂做。

  小月桂端着一盘茶具,从厨房出来,已经练成了步子再紧上身也稳平。她走过大房丫头们睡的房间,心里羡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个份。底楼一个有小窗的屋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里面几张紧挨在一起的统铺床,得从床脚爬上去。没有桌椅,每个床头留了个放箱子的地方,只能坐在床上梳头。几个下手丫头住一起,拥挤窄小,床头的空地更窄小,转两个圈,会撞着身体。每日要忙到凌晨才可上床,小月桂头往枕头上一落,就已开始打鼾。

  不过她没有任何抱怨,比起乡下,这已是天上。吃得不错,小姐房里留的隔夜菜,热一热,味道一样可口。穿得更是有棱有角,新黛玉几次骂她长得太快,但还是尽快给她做了合身的新衣,这里的丫头也必须一身丝光绸气。

  她的枕头底下有个客人赏的蓝花瓷盒,里面藏了一只蓝蝴蝶,有小半个手掌心大,早就干了,晃眼一瞧,就要飞走似的。大清早被主管娘姨喊醒时,她把它拿出来看一眼,手指轻轻点点翅膀上的花纹,小心盖好藏好,就急如星火地穿衣梳头,补上慢下的半分钟。

  这阵子,已接近傍晚,她穿过二楼回廊,房间里传来小姐们的评弹低吟浅唱,夹着琵琶筝琮打情骂俏。她走进陈设堂皇的凤求凰厅,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间,有时用来接待初次光临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楼既为一品,自有规矩。在这里,哪怕唐伯虎有点秋香之心,第一次也得由新黛玉出面设宴,众小姐轮流侍酒,第二次付银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待客厅,第三次付银子有没有入室之雅运,就看来客的福气了。

  太阳落山,天色紫蓝诱人,有一半映着门窗和墙,满街满巷灯光渐渐亮起。书寓里的姑娘中午醒来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着收局票,高声地叫着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参见,某客人设茶会。有客人带着的八哥也跟着在凑热闹,怪声怪气地叫:“吉利发财!”这是一品楼生意最火红时分。

  三辆马车驶到一品楼门前停住。前后两辆马车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间这辆来侍候。有人赶快打开门,搀扶上海洪帮山主常力雄一步跨下。他黑衫黑帽,走路大步子,脚底生风,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车的人。

  老西门这条街不宽,却很长,从街这头望不到那头。路上房子全是中式的,药店、浴池、客栈、茶社、菜馆和杂货铺应有尽有,俨然一个繁华世界,各式人窜来走去,这个无风无雨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

  有个长相猥琐的小贩在兜售不知什么东西,凑到常力雄一个年轻跟班前,神秘地说:“要不要?西洋春宫。”

  那个年轻跟班把小贩一推。小贩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之猛,跌出几尺远,一只手撑着石墙,才没有跌趴在路面上,但是手里的画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爷,不要,只管说不要。”

  跟班脸还是横着,吼道:“躲开点!小心挨揍!”边说边挡住此人,让常力雄走过去。

  常力雄劝解地说:“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

  跟班停住步子,低声说:“这人凑得太近,不知回避,冲撞常爷。”

  常力雄笑笑说:“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回避作甚?”他见那个小贩孱弱的身子佝偻着,对保镖说,“仔细看着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贩被跟班这架势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收拾落在地上的货。听到常力雄的话,知道无大碍,就弯腰献笑,手摊开那叠西洋春宫画片,低声劝说:“老爷赏脸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裸女名画,不知是西洋水手带来卖钱的,还是上海什么印书局新进的设备做的。小贩从画片中取出几张递过来:盎格尔的《泉》,波梯切里的《维纳斯的诞生》。

  常力雄只花了几秒钟晃了晃眼那些画片,就朝小贩挥挥手,“去去去,什么好东西!老子看活的。”

  常力雄年过五十,穿着绫罗长衫,近处看,黑长袍的丝缎暗花纹泛蓝紫。他气宇轩昂,鹰视虎步。一品楼那边早有人候着,替他打开门。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门槛。

  欢笑声、丝竹音乐,夹裹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是常爷哪!”好多个女人的声音欢呼迎接他。

  “好久不来了,叫我们想得好苦!”

  “姐妹们,来侍候常爷!”

  撩开纱帐挂上钩后,一品楼的老板新黛玉让常力雄坐在床边,自己跪在床上,给他捶背。她瓜子脸,高挑眉丹凤眼,樱桃小嘴。要说她徐娘半老,或许太刻薄;要说她风韵如昔,恐怕太抬举。不过当她打扮齐楚,说她依然是个美人,并非完全是吹捧。在妓界,女人四十,还能让老情人留恋,就很不错了。

  她黑亮的头发梳得整齐,插着钗,手上戴着玉镯,小脚玲珑地露在绸裤外面。上身是一件单薄的无袖短衫,下摆大开襟,枣红纱透花,穿着一双很少落地的绣鞋——实际上是色彩艳红的缎子做的袜套。那是一品楼倌人身上除了脸以外最骄傲的部位,花的功夫最多的地方,自然也让恩客端详拿捏最多。

  新黛玉正卖力气地给常力雄做推拿。

  常力雄只穿着一条短裤,光着上身,被拿捏舒服得直哼哼。他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体魄魁伟,说书人叫做虎背熊腰。

  新黛玉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嘴唇就几乎摩着他的脸颊。常力雄边听边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着一盘茶具,由厅堂敞开的门走入里间,她的脚步简直没有声响,只是轻声说:“姆妈,茶来了。”

  房内两人根本没朝她看一眼,新黛玉只顾跟常力雄亲热地说话。小月桂走到靠近床的桌子边,放茶碗,低着头,端正地站着。等新黛玉要她走时,她才能走,这是侍房丫头的规矩。她尽量不去看他们。

  “常爷呀,市面乱,闹革命党,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闭着眼,享受她的服侍,一边说:“江南有钱人都躲进上海,生意怎么会不好?”

  新黛玉说:“情趣雅致的客人越来越少了,手头阔绰的更少。”她叹了口气,信任地对着常力雄问,“看这阵势,连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说:“都革命,都来革命!”

  他听见响动睁开眼,才看见小月桂弯身拿托盘,碰着了茶碗。他不由得看看小月桂的脚,这是一双典型的丫头大脚,无甚足奇。他的目光却往她的腿上移,落到她身上,然后眼睛乜斜地停在她的脸上。不慎间两人眼光对碰了一下,小月桂马上垂下眼帘。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问她:“新买的?”

  新黛玉让小月桂走近两步,伸手点着她说:“好几个月前在川沙乡下拾来的粗丫头,现在乡下也寻不到像样的女孩子了。你看这丫头长成这么个丑八怪,眼太大,嘴太宽,腿太长,人太高。”她手指几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这奶子,莫名其妙那么大!难看死了!我从她娘舅那儿买来还花了一叠银子呢。”

  常力雄听了她一大箩筐话,只是简单地问:“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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