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豪门旧梦

作者：宋路霞


第一章
    上海自开埠以来，历时不过一百余年。由于位于东西方交汇的最前线，很快就
跃升为全中国最繁华的都市。十里洋场上海，“海派文化”远近驰名，但这座年轻
的都市，除了活泼的商业性格外，背后犹有根植于历史的人文传承，才塑造出今日
独有的上海繁华。
    《上海的豪门旧梦》一书生动地介绍了李鸿章、盛宣怀、邵友濂、孙家鼐等八
个近代上海豪门望族的百年兴衰史。从家族史的角度，透视了近代上海的社会变迁，
其中各类人物的跌宕起落，各个时代政坛风云的冲击，各个豪门联姻的曲折，一个
家族给一个地方、一个行业或是一个阶层所带来的剧烈而又微妙的变化，令读者犹
如阅读一部近代上海的“红楼梦”。
    李鸿章家族上海浮沉录
    李鸿章家族最大的“败名”莫过于李鸿章签订了《辛丑条约》。这个家族以李
鸿章去世为中界线，前段是“文安登科，瀚章制军，鸿章爵相，昆季六人继起，其
书香之盛，人才之多，位业之隆，门闾之大，前者未逮也”；而在李鸿章去世之后，
历经辛亥革命等一系列历史巨变，失去了大清帝国庇护的李氏家族，就无时不在风
雨飘摇之中，“败落”已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其中在上海的播迁浮沉，尤为惊心动
魄。
    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算起，这个家族200 年间已经整整繁衍了八代人了。在
第二代和第三代人中，仅总督就有三人。然而这个家族真正达到金玉满堂的辉煌，
还是在李鸿章1862年到上海之后。那时他在安徽的旧居已被太平军焚毁，父亲李文
安卒于军中，一家大小正在逃难，他的原配夫人周氏又在江西避难中病殁，那时的
李鸿章，可以说是抱着“此贼不灭，何以家为”的决心杀进上海滩的。
    在上海，他惊奇地从华尔洋枪队的武器上发现了西方，看到了西方近代军工业
的巨大威力，从此在朝廷的支持下，拉起了洋务大军。在他的带动下，他的三个儿
子经方、经述、经迈以及他五个兄弟的众多子孙，都陆续来到上海和北京、天津，
开工厂、办外交、举商务、设银行、搞运输，广置房地产，还从事股票交易……李
鸿章自己虽任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大本营”设在天津一带，但在上海也建起
了一幢价值4 ．5 万两白银的中西式住宅，其豪华和新颖，足令世人刮目。
    李鸿章家族庞大的李家子弟兵队伍，几乎全都在“洋务”之列，而且大多数都
在上海生活过，有的还成了工商界、金融界、外交界的头面人物。抗战中，天下大
乱，李家在虹口和闸北的房产全部被炸成废墟。40年代末，又有不少人跑到美国、
新加坡等地谋发展。
    如今在上海的李氏家族的子弟与老朋友们漫步街头时，常常会听到朋友指着路
边的一组老房子说：“喏，这片房子，原先是你们李家的。”李家子弟似乎有点不
信：“哪会有那么多房子？”朋友说：“怎么不会？半条华山路都是你们李家的！
半个大上海都是你们李家的！”
    李家子弟往往一笑了之。他们心里明白，半个大上海不是李家的，而“半个安
徽省是李家的”，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原来李鸿章“发迹”之后，他们六兄弟曾在家乡安徽省大规模地购置田产，并
建造“大者数百亩，小者亦百十亩”的庄园式宅第。这些宅第外围先凿以壕沟，内
筑高墙如围寨，四周又辟花圃、菜圃、园圃，内层又凿有内壕沟，有的还设有碉堡、
炮台、内外花园、藏书楼和秘密走廊等，俨然一个个小独立王国。李府最盛时期，
有田257 万亩。李鸿章名下的田产，每年可收租5 万石。据合肥东乡佃户统计，李
氏在当地占地三分之二，约50万亩，而瀚章和蕴章之子经钰，则是更大的地产巨户。
难怪容闳在《西学东渐记》里说李鸿章：“私产四千万，以遗子孙。”
    如果说李鸿章一代人打仗、做官，把私产均安排在老家的话，那么李鸿章的儿
孙们则把发展的目光投向了上海。大儿子李经方（实为六房昭庆之子，过继给二房）
在辛亥革命之后在上海当寓公。由于他外语好，通五国文字，又当过驻外公使，善
于跟外国人打交道，就把外国人口袋里的钞票狠狠地捞了一把。他曾发过两次大洋
财。其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在打仗，一些英国商人便到东方来求发展。
李经方看到外国人喜欢在黄浦江边造厂、建码头和货栈，就抢先以很低的价钱，买
下了几百亩位于现在老杨树浦一带的江边荒地，然后再以几十倍的价格卖给了英国
人。后来英国人在那儿建起了“英联船厂”，还发行过股票。

　　　　　　　　　　　　　　　　第二章
    李鸿章的大儿子李经方有个内弟叫刘晦之，后来做到中国实业银行总经理，是
四川总督刘秉璋的第四个儿子，亦是海内外知名的大收藏家，藏品以三代青铜器、
甲骨龟片及藏书、藏墨为主。适逢瑞典王国的太子出访中国，并为瑞典博物馆收集
中国文物。瑞典王室三代人均对中国青铜器有浓厚的兴趣。此事被消息灵通的李经
方探知，遂与刘晦之合伙做了这笔生意。他们各自拿出自己的一部分藏品，据说还
向李经羲借了三件。瑞典太子直看得眼花缭乱，赞不绝口，付给他们28万英磅，两
人平分，各得一半。至于究竟卖掉些什么藏品，数量多少，现在只有到瑞典国家博
物馆里才能查清。
    李经方发洋财之后，曾感慨地对人说：“没想到我还有今天啊！”这是他寓公
生活的最大收获。发财之后，他便在市内置办房产，曾在爱尔近路（今上海老北站
对面的安庆路，当时是高级住宅区）买下一整条弄堂，大概有一百多幢房屋，自己
在其中造一座大花园洋房。
    李经方妻妾成群，除了原配夫人和一继室都是四川总督刘秉璋之女外，还有侧
室五人，另外还有两位外国太太，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法国人。英国太太居上海
安庆路，法国太太曾居芜湖。法国太太生的儿子叫国焘，因其母为法国贵族，便在
英国康桥攻读经济科，获学士学位回国，曾任上海邮政局局长，投资建造了控江中
学，任董事长，继承了其父大量房地产业。而小儿子国休就不争气了。国休为英国
太太所生，小名叫“乔治”（亲戚们爱唤他“叫鬼”），从小娇生惯养，十几岁就
吸食鸦片，狂嫖滥赌，挥霍无度。1927年北伐军到上海后，国民军声称要对清末遗
老的财产实行“共产”，不知小乔治出于何故，竟然里应外合，逼迫其父交出财产。
李经方吓得赶快卖掉房产，逃往大连。从上海出走时，让英国太太去找了公共租界
的巡捕房，由巡捕房保驾才上了船，驶往大连。李经方于1940年病逝大连。而小乔
治在1949年之后仍放荡不羁，拥金抱玉，又染上了梅毒，在芜湖的家产全部败尽后
竟流浪街头，在芜湖跳陶塘自杀未成，不久死于伤寒，由其兄国焘派人收尸成殓，
安葬芜湖。
    李经述是李鸿章的老二，实为亲生的大儿子。他生下来就长有两颗牙齿，祖母
李太夫人喜曰“其父固亦如此，此子必肖其父”，故非常宠爱。可惜此话并不灵验，
李经述后来既无其父之寿，更没能功名显达，仅作为一名孝子而留名后世。
    世传李经述的母亲赵氏患有肝病，发起病来剧痛不止。经述听人说，需将儿子
的指肉和药以进，即可治愈。经述信以为真，竟从自己的手指上剪下肉来和进中药
煎熬，呈送老母，乡间传为佳话。其母临终时，经述又亲尝汤药，衣不解带，侍奉
左右，直至其母归天。
    李经述生前曾将其父用过的物品，如朝服、皇帝御赐的黄马褂、三眼花翎顶戴、
手批古籍、古瓷、古礼器以及手书扇面、常用印章、印盒等，装了数十只大箱子，
这些箱子后来就传给长孙李国杰保存。这些箱子传到李国杰之子李家瑾（玉良）手
中时，只剩下一只了。
    谁知这一只箱子也难容于世。“文革”初“扫四旧”狂风席卷而来，李家瑾已
于1957年去世。他的太太及6 个儿子，胆战心惊地把箱子抬出来，没等红卫兵前来
抄家，先自撕的撕，烧的烧，砸的砸，然后“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事。那件黄马
褂，临焚之前，想想实在舍不得，就剪下了上面的6 只镀金纽扣，而且把纽扣混在
针线箩筐里，红卫兵就不易发现。那一堆大大小小、晶莹亮丽的田黄印章，一般的
也都扔掉了，有几方大的上面还刻着山水人物造型，精美无比，扔掉可惜，怎么办
呢？干脆把印文磨掉，去掉它的历史内涵成了一块普通的印石，不就安全了吗？
    还有一部李经述手写的日记《澹园日记》，共11本，记录了他所亲历的家族内
外大事，世人从不曾获见，家族内部亦多读不懂，这可是百分之百的“四旧”。李
家子弟实在不忍烧掉，就设法秘密送往南京，想来南京的“形势”该比上海好一些，
因李家瑾的大儿子李道秉、大孙子李永炜都在南京。谁知南京也不安全，李道秉身
为电力局的高级工程师，早有“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戴在头上。他一生办事谨慎，
父亲去世后挑起了全家生活的大梁，现在面对如此烫手的一包“祖先遗泽”，真的
犯了大愁。最后还是其妻想出一个绝妙办法，送到常州去。常州有一个亲戚，是个
造反派的小头头，在外面表现得很积极。造反派是专抄别人家的，决不会有人来抄
他的家，藏在他家不就是万无一失了吗？现在李氏子孙真得感谢这个造反派亲戚，
他在那个翻天覆地的年代，居然充当了正宗“四旧”守护神，现在想来真令人哭笑
不得！

　　　　　　　　　　　　　　　　第三章
    李国杰是李经述的长子、李鸿章的长孙，承袭了李鸿章一等侯爵的爵位，清末
曾出使比利时，归来时已是民国了。袁世凯原本对他另眼看待，可是袁大总统要当
皇帝，他又看着不顺眼，在“晋见”逊清隆裕“皇太后”时，说了几句袁世凯的坏
话，不料密探把话传到了袁世凯的耳朵里，于是风声鹤唳，吓得他赶快逃到上海。
    李国杰在上海当上了轮船招商局的董事长。1927年国民党到上海后，声言清查
晚清官僚的财产，由南京政府指派张静江出面，组织整理招商局委员会对其进行全
面整顿，又经王伯群从中周旋，李国杰表示同意由政府监督。谁知他一松口，南京
政府就派了个赵铁桥出任总办，到招商局内部真的来“监督”他了。赵任总办之后，
有政府作后台，大权独揽，李国杰不得不处处防范、退让，日久便生怨尤，摩擦不
断，最后竟想动手除掉他。时值神秘杀手王亚樵正在上海活动，王亚樵曾多次密谋
暗杀蒋介石，对除去蒋介石的部下亦十分爽快。李国杰通过李次山、关芸农与王亚
樵联系，于是赵铁桥很快就在招商局的楼侧（福州路外滩）遭了枪击。
    赵铁桥被暗杀后，蒋介石震怒非常，责令宋子文火速查办。结果查出李国杰以
轮船码头和货栈作抵押、向汇丰银行借钱的底细，于是交到法院，以擅自出卖国家
土地、虚报价款和欺蒙政府等罪名，判处李国杰有期徒刑8 年。
    然而李国杰不慌不忙，他运动了他父亲一代甚至祖父一代的故友旧僚，为之出
来说话。1934年，日本人在华北策动五省自治，想拉段祺瑞出山主持局面，段祺瑞
不愿跟日本人纠缠，正苦于无计脱身。当时蒋介石深恐段祺瑞下水，对整个局势不
利，就精心安排了段祺瑞南下，到上海租界里去当寓公。车到浦口站，蒋介石亲自
去迎接．寒暄几句之后，想不到段祺瑞却直接为李国杰开脱。他对蒋介石说：“国
杰的事，就看在中堂大人的面子上，算了吧！”蒋介石一愣，心下虽气恼，嘴上亦
不好反驳，因段与他有一段师生之谊，蒋在保定讲武堂就读时，段是校长。蒋只好
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