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夜不在 / 作者:赵空空 



2008年7月14日
学校早已放假，偌大的校园毫无准备地开始了六十天的休眠。白天很安静，夜晚很寂静，只有在早晨或黄昏时，才能碰到行色匆匆的考研人，从一个地点奔赴另一个地点，继续挥汗如雨的拼搏。
六人间的宿舍只剩下了我和子青。她留校学日语，而我，只想陪她，陪她消磨掉一个人的孤单时间。她总说一个人时很无聊，时常地也会很寂寞，像掉进了很深很深的枯井里，孤独无助中夹杂着淡淡的绝望。
但她，不是我的朋友。
大学里的友谊，像酒，只能说纯度是多少，但绝没有百分之百，其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恐怕是校园里没人相信的童话了。陪子青，只是习惯性地不让身边的人孤独；她也只是习惯性地享受别人的付出。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单纯得让人怜爱的小女孩，简单明了地生活着，看不到也不懂得隐藏的感情，况且，都是自愿，所以，不会觉得不公平，也不会追问到底值不值得。
晚上七点多，和子青回到宿舍。
洗刷完，她温习白天的功课，我读《中国通史》。三十岁之前，不能明了祖国从古到今的点点滴滴，是件很需要自责的难堪事。读了二十多页，手机震了两下，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一起去看电影吧。我猜是同乡华换了号码，便回：华吗？明天好不好？子青一个人在宿舍会觉得不安全。很快得到回复：丫头，你不认识我的，只想和你交个朋友。我笑着摇摇头，把两条短信删掉。
对于陌生人，有种本能的拒绝，不是因为觉得他们怎样，而是我，骨子里的自卑感，让我感到任何人都比我优秀，哪怕是流浪街头的乞丐，至少他们又活下去的勇气和顽强。换作我呢？最有可能做的便是躲在无人经过的荒野，等待生命的结束。每次路过他们，我都会蹲下来，双手捧着钱轻轻放在他们面前——不仅是对每一个人的尊重，更是对伟大生命的顶礼膜拜。
手机一下又一下地不停震动，全是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奇怪，一个陌生人能对更一个陌生人说些什么呢？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忍不住，一条一条地看着。
他说，他在外上学，回家一个多星期了，爸妈整天忙生意，见不着；家里房子租了出去，回不去；几个朋友有事要忙，聚不了。没有人问他住哪里，怎么吃饭，有没有不舒服。
他说，害怕一个人，尤其夜深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花里胡哨的电视机屏幕，听着乌七八糟的对话，睡不着，有没有其他事可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还说，真想找个人去骂，去怨，去恨，或者被别人骂，被别人怨，被别人恨了，被打一顿也行，都比被当空气的好。
他问，丫头，你知道孤独有多可怕吗？它把属于你的空气一丝一丝地抽干，让生命一点一点地窒息。那种长时间形影不离的枯萎感，让人绝望到麻木。
他又问，丫头，我真的不能当你是我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曾经，我也孤独到绝望，也把陌生人当朋友倾诉到天亮。现在，他走在我走过的路上！我当然知道他的苦痛与渴望，他的期待与不安。
我更知道，我一字之差的回答会有多大的区别。
很想回答“能”，于他是一种温暖，一种希望，一种对美好的坚信。于我，是对生命的一种感恩，一种爱，还有，对美丽心灵的保护。
可是，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相信？
他说的那么真切细腻，好似正经受着；他一直喊我“丫头”，仿佛我是他很熟悉、很信任的一个妹妹，能听懂他的诉说，感受到他的感受。他，是一个过早经历孤独的人吗？
也许，是一个玩弄文字的高手。
文字，看得多了，写得多了，便不敢再轻信。它们，在某些人手里，已经不是真实情感的传达者，而是某种目的的执行者。它们，在某些情境里，让我有了越来越多的怀疑与不屑。适可而止，也是一句忠肯的劝诫吧，不管是写文字的人还是编文字的人。
“空空，发什么呆啊？是不是思念谁呢？”子青说，每个女孩子心中都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某个人的相片。想念时一天要看几万遍，平时要看几千遍，某时某刻突然想起时，则会呆呆地想他今天看了你几千遍还是几万遍，还是正在想你今天看了他多少遍。
“是啊，思念某个你以为存在的人，行了吧？哎，子青，如果一个陌生人要你做他的朋友，你怎么办？”
人，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谁的意见都成了参考范围内的办法。明知子青的回答，却还想听她自己说出来。
“是帅哥就答应。哈哈，不是说你自己吧？老实交代。”
“有人看见了我寻家教的广告，在开我玩笑。算了，懒得理。”
在任何人面前，我都表现的过分安分，不露一丝狂野，怕被议论，怕被视为异类。每次，做了“荒唐事”，结识了“荒唐人”，都会极力掩饰，不小心被发现了，也会极力辩解说是偶然或者运气不好。其实，还是害怕，怕被不荒唐的人冷落、隔离，怕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依旧孤单，依旧寂寞。
“别啊，逗他玩呗。免费的陪聊，干吗浪费？再说了，如果人家孩子是真心，你不理不问的岂不伤了人家孩子的心吗？你忍心吗？”
“我不忍心吗？我为什么不忍心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现在的人闲得无聊，理他才怪，继续看书。”
我真的继续看书。
在子青面前，我也要表演，虽然她知道关于我的很多很多的事情，但那都是客观的事实，而我，更像一个只会转述的旁观者，看不懂更说不出其中的点滴感情。所以，她常说，同学两年、舍友两却不大认识我。
可能我演技很好吧。只是，不想被人看透。
书还是摊开在面前，还是一页一页地翻着，眼睛，却看不见了文字......
一个在文字间飘来荡去的寂寞身影；
从寂寞身影上流出来的忧伤，一圈圈弥漫开来的压抑；
越来越清晰的苍白的脸庞......
又是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别人的悲伤难受，就会看见曾经的自己。
子青说的对，我忍心吗？我当然不忍心。不忍心再有人经历那样的折磨，不忍心再有人忘不了那些痛苦。
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企图，但有些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尤其是细致的感受，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背负阴森森的沉重。
“你住在哪里？怎么吃饭？有没有不舒服？”
不敢回答“能”，怕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不敢回答“不能”，怕他因达不到目的而不高兴。
“住在大学附近的小旅馆里。每天都去你学校闲逛，一个人来来去去，空荡荡的。”他发短信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慢的多。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见过我吗？”
不想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但没有什么话可说。
“呵呵，当然见过。不是你贴的广告吗？寻家教。”
“哈哈，恐怕你认错人了，我又矮又胖又丑。”
“丫头，别那么说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我妈妈说，人最重要的是看得起自己，尊重自己，努力拼搏。丫头，你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的胡乱评价而糟蹋自己。”
“可是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听妈妈话的好孩子！”
“傻丫头，他们只是一群看热闹的观众，你才是真正的主角。别贬低自己，要让别人因你而贬低他们。呵呵，要始终相信，你是最好的。”
眼泪一滴滴得流了下来。
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我要看得起自己，没有人告诉我我才是真正的主角，更美有人告诉我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从小到大，我都自卑到骨子里。别人高兴，我不敢让自己悲伤，别人难过，我不敢让自己开心，别人说我该哭泣，我就流泪，别人说我该欢喜，我就咧嘴笑。在他们眼里，我是一只很乖的布娃娃。
可是，有谁知道，我多么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努力绽放自己的美丽岁月；我多么渴望自由自在的飞翔。
可是，我一无所有，不管是美丽的容貌还是美丽的身材。
我也用这幼稚的一无所有为自己编织了一张网，一张别人看不见的网，一张别人不以为然的网，而我，却用它网住了不该有的悲哀。
怀晨说，因为你太在乎自己了，本来很正常的东西，却被你当成了极大的缺陷。其实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孩子，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连累自己背了十几年的灰暗。
我笑笑说，没关系。我谁也不恨，真的！我连自己都不恨，还会恨别人吗？每段时间里的每个人自有他存在的理由，自有他担负的责任，那是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许，背负十几年的灰暗就是我的任务。
我做完了属于我的工作，便可以离开了。所以，现在，我和其他人一样。
但是，我不想再想起以前。虽然，它们，已经可进了我的骨子里。
现在，他竟喊我“傻丫头”！竟告诉我我是主角！竟要我不糟蹋自己！
他以为他是谁？我的救世主吗？
不是！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关于我的任何的点点滴滴，没有资格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他，只是一个无聊的陌生人！
“对不起，请删除我的号码。什么也没发生，我什么也不知道。”发完这条单边结束的短信，我便关了机。
不知道能不能结束。
他应该看了广告，知道我是大二女生，暑假留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