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一个一百四十来平方的跃式套房，客厅顶上正中是个样式古朴的宫灯型吊灯，框架是漆得墨黑的木材，却仿佛有铁一般的质地，一种冷漠的光芒在白色玻璃间流淌。
　　落地窗的推拉门没关，风带着花园里树木花草的芬芳悄然潜入，犹如一只窥探者的手拉扯窗帘，风中还隐约有一丝呜咽的声音，让歌声更加断肠。
　　电视墙上方的壁灯飘散着昏暗光芒，Rod Stewart的Embraceable you正在空气里荡漾，这歌声有着奇怪的质感，有些嘶哑，有些茫然，如水洗过的绉绸，纹理间尽是惆怅。
　　爵士乐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如同原始森林里淙淙的小溪，不经意间，便已流入心里的每个角落，冲洗最隐蔽的伤。
　　屋子的主人似乎是个简约主义的忠实拥趸，屋中全是灰与白色，加上干净整洁得不像有人住，走进来犹如置身寂寂荒原。墙上挂着一副简单的木框图画，那是一个黑衣黑裤，没有面孔的男人在吹萨克斯，简单的黑与白，简单的线条，却是这片荒芜中唯一亮点，让人过目难忘。
　　Embraceable you唱到尾声，中间的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子。女子身量不高，身材极其纤细，脸很小，五官秀美，美中不足的是皮肤稍显苍白，像很久未见阳光。女子一身白色短袖连身长裙，裁剪非常简单，别无装饰，显得十分素雅美丽。
　　外表来看，女子犹如山中清泉，纯净天真，一派自然，似乎极易亲近，只是再仔细一看，女子寒星般的眸中，北风凛冽，一片冰霜。
　　女子翻了翻手里的白色小坤包，关了音响，手伸到壁灯开关处又收了回来，径直走到门口，拍了拍脑门，从包里拿出一支淡色口红涂上，用力抿了抿嘴，这才开门离开。
　　防盗门沉闷的声音在楼梯间久久回响，她站在电梯门口，拍了拍胸膛，轻声道：“边小绿，不要怕，今天一定要成功！”
　　走进电梯，镜子里一个模糊而孤单的影子迎面而来，和她怔怔对望。她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从空荡荡的电梯出来，一步一回头走到门口的士停靠站，又犹豫许久，才飞快地坐上一辆车离开。
　　她的身后，一辆黑色凌志缓缓启动。
　　上了的士，边小绿拿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司机发动了车子，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声音，不耐烦地问了一声，她心头一紧，终于将在胸膛绕了许久的名字挤出喉咙。
　　“连环街！”
　　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树木和高楼店铺，她低下头，眼中的水汽渐渐蒸腾起来，慌忙将将颤抖的双手交缠，压制所有情绪。抬头时，她眼中的雾气已散，又是一片清明。
　　静默良久，她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竟如孩子般纯真。
　　霓虹闪烁，连环街妆扮一新，如妩媚娇娆的女子在等候恩客。越夜越堕落的连环街，是安和市人又爱又恨的地方，爱的是无论怎样的烦恼，随便进一个门就能烟消云散，恨的是繁华背后的黑暗，让人困惑绝望。
　　还没到九点，每个门口都已停满了车，更多的车源源不断朝这条街涌来，安和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边小绿在一家叫五月的酒吧门口下了车，五月在连环街不算生意最好，却是名声在外，因为这里有安和最正的牛郎。
　　一个迎宾小姐迎上来，边小绿根本不敢看她笑容满面的脸，强抑心中的忐忑，似乎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淡淡地说：“先开个房，只有我一个人，要你们部长过来！”迎宾小姐会意，把她领到一个只有一张布艺沙发的小房间，躬身道：“请稍等！”在门口的卡上填了些什么，掩门出去了。
　　一会，服务员送了果盘和小食过来，边小绿要了瓶红酒，服务员刚勾兑好，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热热闹闹进来了，以近乎夸张的恭敬之态递上名片，笑道：“美女贵姓？”
　　看出她的不自在，他脸色一变，挤眉弄眼笑道：“您喜欢什么样子的，保证让您满意！”
　　那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喷到脸上，让她浑身寒毛倒竖，几乎夺路而逃。她悄悄挪了挪身体，迅速扫了他一眼，低头看着玫红的酒，装出行家的模样，轻声道：“我想找个年纪大些，看起来稳重的，有没有好介绍？”
　　部长眉头一挑，笑眯眯地出去了，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卡其裤的男子走了进来，仿佛在高尔夫球场上信步游览，不等她开口就闲闲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个空杯倒满酒，朝她微笑着举杯，“你好，我叫Mark。”
　　边小绿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实在不像出现在这里的人，外形俊朗，气质干净，若要说他是做这行的，也只有从他带些痞气的笑容里看出端倪。
　　恍惚间，边小绿和他四目交会，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眼底是一泓沸腾的泉。
　　“就是他了吧！”她静静看着他，仿佛从那眉眼间看到另一人的影子，不禁心头一阵抽痛，缓缓举杯，一字一顿道：“我叫小绿，请问包你一个月要多少钱？”
　　医院的特护病房，边小绿和一身白色休闲装的Mark围在奶奶身边轻言细语，久病的老人瘦成了皮包骨，脸上已全无血色，脸颊深深凹陷，灰色的眼眸却因为兴奋而光芒四射。
　　“奶奶，这就是我男朋友，他叫Mark。”边小绿坐上病床，拿着梳子为她梳头，谁知梳子一动，白发掉了满床，手立刻仿似失去知觉，动弹不能。良久，她回过神来，把白发绕进手指，动作更加轻柔。
　　奶奶扯扯被子，不着痕迹地遮住白发，拉着Mark的手嗔道：“小马，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又不吃人！”见Mark略显尴尬之色，她心头一轻，笑眯眯道：“你们快点把事办了吧，小绿脾气不好，你千万多担待些，不过她从小就勤快，你娶了她不会亏！”
　　Mark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地紧握住那枯瘦的手，柔声道：“奶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等您病好就结婚。”
　　听他说得像真的一样，边小绿也有点傻眼，深深看他一眼，强笑道：“奶奶，我们的事不急，先送您回去，等您好了再办喜事。”
　　奶奶长叹道：“傻娃儿，你真的以为我能吃到你喜酒吗，我是怕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你不是不知道，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门的！”
　　“奶奶精神这么好，还有几十年的日子活呢，怎么可能会吃不到我们喜酒！” Mark满脸沮丧道：“奶奶，把病治好再回去吧，这都怪我，前一阵子公司太忙，没空陪您，现在是淡季，我该好好尽尽孝心，让您享享福！”
　　“你们年轻人事业要紧，不用管我。要不是你这么努力，小绿哪有这么好的日子，我也活不到今天，说到底是我要谢谢你。小马，我已经快入土了，求你好好待小绿，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有今天真不容易……”
　　奶奶说不下去了，把两人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老泪纵横。
　　小绿靠在她肩膀低低啜泣，恍如一个无助的孩子，Mark一脸哀恸，仿佛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黯然转身离开。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小绿匆忙追出来叫住他，他嘴角一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她轻轻相拥，挥手让她进去。
　　看到小绿往回走，奶奶踉跄着冲回床上，做贼一般将白发一把扫到枕头底下，嘿嘿直笑。
　　出了院，Ｍark和小绿径直把奶奶接到贵族花园。一进门，奶奶青灰的脸上仿佛笼罩着淡淡光晕，随着小绿的介绍不住啧啧赞叹，小绿苦笑道：“可惜住进来您一直病着，还说等病好后接您回来享福，没想到这就要走了，要不我推迟些天买票，您就安安心心待些日子，别急着走。”
　　奶奶早已松开她，激动地四处摸摸看看，闻言忙不迭摆手道：“不用了，我享不了这福，亲眼看到就放心了，你还是快去买票吧！”
　　Mark把奶奶的东西放下，掉头就往外走，“小绿，奶奶，我先去买车票，晚上你们想吃什么，我带你们出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