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夷之巅

　　九夷山高百丈，四大峰直插入云，虽有栈道可通往山顶却仅宽尺余，若是身非飞鸟，也只有负有当世绝顶轻功，才可攀援而上。而江湖中人人景仰的武林同盟，却正建在这鸟兽几乎绝迹之地。
　　原因很简单。
　　只因为，这是当任正道武林同盟魁首、天下第一人——武林盟主顾青莲的意思。
　　武林同盟自百年前由三家共同协议成立之后，一直由三家轮流出人担任，直到这一届的顾大盟主一人连过武、医、毒、术、兵五关，又挑了三家的六大护法，于是人人心服之后，竟让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登上了武林同盟的盟主大位。
　　顾青莲登位之后，拿青玉盟主令发的第一道不可违逆的死命令，却是将武林同盟总部迁至九夷山顶。
　　武林同盟向来是武林中人心中的神圣之处，江湖上若有纠纷，双方往往都闹入盟中，要德高望重的盟主裁定，而武林同盟总部迁址之后，若要再行如此之事，却难了起来。
　　于是，顾大盟主的盟务，便也轻松了起来。
　　才有这般凌然而立，赏苍山负雪之景的闲暇。
　　手边杜蘅香盛，袅袅自青铜兽头中逸出，清茶一壶色澄香远，白玉琴于紫檀案上横摆，五弦银光暗含，真真是风雅无比，再合她风流蕴籍的性子不过。
　　纤指微勾，宫商自指端淙淙流泻，一曲入序，音过正声，却在转羽调时琴音拔高三分，让一曲平和的潇湘水云平添了凄厉之音。
　　“什么呕哑嘲哳之声，九夷之巅何辜，却为凡音所扰。”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极清润好听的嗓音，说出的话却是尖刻无比。
　　按弦动作轻柔不失优雅，顾青莲凤眼带笑，“莫教主，怎么是你。不知大驾光临九夷，真是有失远迎。”
　　“你我之间，何必客套。想来你自是欢迎我的。”男子声音里全是傲慢之意，接着便听见一阵轻响，却是一架小巧的黑檀轮椅从山石后绕了出来，堪堪停在顾青莲身前。他说话时神气极是冷漠狂妄，彷佛天下都不在他眼中似的，但是中间却偶尔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那是自然。山野地方，照顾不周，万望教主海涵。”顾青莲笑笑拂袖起身，亲自从手边小案上提了紫砂壶替他斟茶，水至八分，只见她素手轻轻在案边一按，那茶杯便平平往莫凤栖所在之处飞去，难得速度不疾竟缓，茶水面上波澜不兴。
　　眼看茶杯直飞向自己面门，莫凤栖却连睫毛也不曾抖一下，在杯子离他挺直纤美的鼻子尚有三寸之远时，正被自他身后伸出的一只手稳稳接下，恭恭敬敬地递至他手中。
　　“原来风护法也来了。”见那黑色劲装的女子将茶双手奉上给莫凤栖后，顾青莲凤眼微眯，片刻后笑得温和。
　　那黑衣女子往顾青莲的方向躬了躬身，算是见过了礼，不曾答话便重新隐入了山石的阴影之中。
　　顾青莲显然不以为意，面上柔和笑意不减，转而向莫凤栖问道：“那教主此行，欲要在我这鸟兽绝迹，人烟难存之处逗留几时呢？”
　　她说是提问，话里却字字扣着“逗留”的意思，只盼莫凤栖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莫凤栖脸上还全是满不在乎的神气，过了片刻才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出来。
　　白玉雕成般的修长手指没有一点瑕疵，映着初升的阳光看起来近乎透明，更似上等的珍器。
　　顾青莲凤眸中些许光芒流转而过，语气里却带着略遗憾的意思：“未想教主此行来去如此匆匆，本来我尚有……”
　　“一个月。”
　　冷冷的三字吐出，顾青莲脸上温润的笑意却似被这九夷绝顶的冷风冻住了，连牵动嘴角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那……我便先吩咐下去，准备恭迎教主大驾。”
　　丝毫不觉的自己这般态度有什么问题，莫凤栖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漠然地看着顾青莲连琴都忘记了收，施展绝顶的轻功身法便急急往峰下掠去，宽袍广袖的飘逸青衣几下便消失在了林立的峰峦之间。
　　拨动轮轴停在白玉琴前，俯身轻轻挑动银弦，只是那冰蚕丝混了千年玄金揉成的细线却在他触手刹那，弦断音绝。
　　缩回被划出一道深刻血痕的手，做手势制止住欲上前的护法风倾，莫凤栖半身压在轮椅扶手上，一边笑一边剧烈地咳着，眼中眉梢却都是冷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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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同盟总部共三百六十二人，即日又得盟主口谕，要闭关一月，令各部速速备下。
　　“盟主为何闭关？”上边传令使正肃容传达着盟主口谕，下面一个新进弟子却扯扯身侧之人的衣角，小声问道。
　　不耐地拿眼角斜了他一眼，那人道：“咱们盟主修炼的是上古曦日神功，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闭关静思以求进境，你是新来的所以有所不知。”
　　看了看那人一脸的莫测高深，知道盟主修炼的武功哪里是自己这等身份的可以妄加揣测的，新进弟子满脸受教，恭恭敬敬地重新又低下头去。
　　殊不知，传说中要“静思”的盟主大人，此时正忙得脚不沾地。
　　“盟主，东厢的被褥已按您的意思换成了织锦的。”
　　“好。”挥挥手让来报的下人退下，过了片刻，顾青莲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他，“等等！”
　　“盟主？”
　　“上面是什么纹案的？”
　　“回盟主，是折枝百花。”
　　“唔……”有些无力地扶上额角，顾青莲顿了顿才道，“全换成莲瓣层云的。”
　　“是。”
　　这边一人退下，左首便有另一人入内，禀道：“盟主，东厢家具都换成了金丝楠木的。”
　　似是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顾青莲只是颔首。
　　议事房里管事下人们流水价似地进出，等顾青莲把东厢每一样摆饰，小到床头勾着帐子的金鱼钩子都亲自问过了，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推窗看去，天色已然开始变暗。
　　方才院子里嘈杂的人声不知何时都已经歇了下去，竟是空无一人的样子。
　　木轮碾过落叶的细小悉索声传来，等顾青莲抬眼看去时，那明明一身出尘白衣飘然若仙，偏偏眼角眉梢全是不耐烦的煞气之人，除了莫凤栖还会有谁。
　　“顾盟主。”看着顾青莲显然是经过一场忙碌的样子，莫凤栖意外地心情大好起来，勾着唇角唤道。他本来容色极是秀美，偏平日间总是冰雪一般冷着，如今浅笑淡然，恍若午夜昙花自盛，直叫人见之忘俗。
　　这美色看在顾青莲眼中，却全是另一番滋味，当下从窗前离开推门出去，道：“莫教主来的正是时候，九夷山中洛溪柳叶鱼恰是丰美之季，你我亦是多时未见，今晚便一处赏月品鱼，如何？”
　　等了片刻，才听见莫凤栖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晚宴摆在东厢暖阁之中。
　　冷盘十二道上过，热菜也整整齐齐在外面摆了一圈，如顾青莲所言，虽不是什么玉盘珍馐，却亦皆是些山中之珍，外界少有之物。
　　若论入味鲜美，柳叶鱼不若加樟叶煎制，只是这盘盘端上来的，不是清蒸便是炖的，看起来青青白白一片，清淡则已，却不得品鱼之精髓。
　　果然莫凤栖只看了眼，便搁了筷子。
　　“盟主是怕我爱你这柳叶鱼成癖，留在九夷之巅不走么。”他这话说的极淡，语气却很是傲慢，一面说，一面还从袖里抽出一张白绢拭手，好似顾青莲这里连筷子都污了他的手一般。
　　“无。”他的话近乎刁难，顾青莲却仍笑得望之可亲即之也温，道：“煎鱼油腻性燥，教主的身子还是少吃的好。”
　　莫凤栖闻言，挑着眉毛只道：“我的身子如何不劳盟主费心。”
　　就算是寻常人被如此驳了面子只怕当场也会发作，偏偏顾青莲在他面前却似面人似的，仍是笑道：“你若坚持，我叫下人做来便是。”
　　莫凤栖也不看她，接过风倾递过来的一双新筷子略动了几盘看起来清淡可喜的，便见下人把煎鱼呈了上来。
　　煎成金黄色的柳叶鱼用荷叶包着，鱼香合着荷叶清香、樟叶浓香，闻之便令人垂涎。
　　“请。”在白玉盏中净过手后亲自剥了煎鱼外的荷叶，放在小碟里推至莫凤栖身前，看着他开始动筷顾青莲才将沾了油腻的手在帕子上细细擦拭干净。
　　生煎柳叶鱼肉质极其鲜嫩，入口即化。即使挑剔如莫凤栖，此时也是无话可说了。只是煎鱼性燥，他才吃了几口，便拿手巾捂住嘴，低低咳了起来。
　　见他掩嘴的手巾里透出隐隐的红色来，顾青莲脸上还是笑意不改，挽了袖子盛了一碗汤亲自端到莫凤栖面前：“这雪耳杏仁白果羹是我家厨房得意之作，教主不妨也试试。”
　　莫凤栖又咳了片刻才渐渐平缓下来，把手巾笼进袖里后看也不看面前的羹汤，竟小口小口极艰难地将一条二寸长的香煎柳叶鱼全吃了下去，这才望着顾青莲道：“我饱了。”
　　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顾青莲脸上重又带笑，道：“既如此，我便让人带教主去卧房休息。”
　　说罢轻轻击掌，便有侍人上前，引着莫凤栖离开。
　　东厢四处凡有高低门槛之处顾青莲早已叫人换成了斜坡，是以莫凤栖虽需以轮椅代步在她处行进却无丝毫障碍，慢慢地便去得远了。
　　“唉，你这又是何苦。”望着他的背影，顾青莲不由一句叹出，片刻后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提高了声音道：“来人，吩咐药房拿一瓶清宁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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