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站在“必胜客”的门前，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茫然。茫然这个词以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概率基本上是零，因为我是个具有浓郁的太阳色彩，快人快语，乐观向上的人，我的心是一望无际晴朗无云的天空，蔚蓝的颜色将其填充得满满的，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缝隙来容纳一点点的白色或者灰色的云朵。再猛烈狂野的风吹过来，都不会影响到这平静如一池湖水的蔚蓝色，这是我于灵魂深处所溢满着的一份稳定与平和所导致的难能可贵的平衡心态，是我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优势。

　　可是，在这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下午，在漂浮着咸咸的海的气息的熟悉而美丽的城市里，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头，在我经常光顾的这家 “必胜客”的西餐厅门前，我突然之间停下脚步，悄然无语的回望里，刹那间就深刻体会到了那种叫做“茫然”的东西真实而固执地在我思想里的存在。我呆呆地站在颜色各异的洁净而光滑的步道砖上，一时感觉有些举步踯躅，怅然如失。

　　刚才，十分钟以前，我意外地接到秦洛阳的电话，他不做任何铺垫地上来就粗声粗气地说：“我过两天要出差去滨城，我想见你。”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轻声问：“还有必要吗？”

　　“为什么没有必要？贺秋雪！”他又开始不客气地连名带姓地称呼我了：“我说我们干嘛要搞得跟陌路人一样？难道说我们的感情结束了，我们分手了，这辈子连面都不能见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很烦躁的，很不友好，分明带着抱怨与责怪，就好像我们之间弄到今天这个覆水难收的局面，完全跟他没有责任，而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一样。不肯承认和面对自己的错误的男人是最可恶的，我忽然这样恨恨地想。

　　于是我的脸沉了下来：“秦洛阳，我不想和任何人搞成陌路，包括你。但是，是谁说过，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对，这话是我说的，我承认！”他在那边忽然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起来：“但是分手是谁提出来的？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一走了之了？是你，贺秋雪，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死丫头！”

　　“秦洛阳，你不会告诉我这个原因你现在还没有搞明白吧？”我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一边冷静地说：“如果你来滨城见我就是为了当面跟我吵架跟我理论的话，我想我不欢迎你。听懂没？”

　　秦洛阳沉默下来。我了解他的沉默，他的沉默往往代表的是一种无奈，他不是一个轻易会妥协的人，在任何事情上。

　　我静静地屏住呼吸，沉默着他的沉默。一分钟如一世纪那么长，两个曾经相爱过的男女，在电话的两端，进行着彼此不见硝烟的情绪与耐性上的较量。谁先心动，谁意味着将满盘皆输。其实我知道这种事情上输的一定是秦洛阳。

　　果然，不一会儿，秦洛阳长长地叹了口气，闷声闷气说：“算了，如果你不同意见我，我也不勉强你。可是请你记住，贺秋雪，我爱你，至少我爱过你，这就够了。”

　　说完，不容我有任何的反应，他果断而坚决地挂了电话。

　　我忽然感觉鼻子酸酸的，眼角涌上一股潮湿，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悄悄地漫上来，我几欲泪下，可是面对眼前穿梭的人群，我还是努力地忍住了。人有时候必须要学会坚强，学会忍耐，学会承受感情世界里的风霜雪雨，浪打风吹。没有什么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在激情的外表下面，总藏着一颗理智的心。

　　秦洛阳要来滨城，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新的冲击，让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彻底的漠不关心、不以为然。之所以一直没有换掉旧的手机号码，不是因为有所期待，而是因为我没有想到秦洛阳会给我打电话。两年多来，在我所有的记忆里，他似乎很少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很多时候都是我打给他，他在那边懒懒地接听。记得有一次，我生气地给他下了通牒令：“如果你再不主动搭理我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再搭理你了。”真有效果，他立刻就搭理我了，不但回了信息，而且还是两条。第一条就一个字：“啊？？？”第二条字多点：“所谓无事就要生非！！！”重重的三个问号和大大的三个感叹号，我的鼻子差点没被气歪。

　　其实每次我给他打电话，都是因为想他了，但是，每次打完电话都觉得特别没有意思，索然无味，甚至，还会生一肚子的无名之气。套用他的话来讲，真的有些闲得无事生非自找没趣的意味。当然，“自找没趣”这个成语是我自己说的，如果秦洛阳再把这四个字加上，我一定想都不想，把手机从十二楼的窗口直接就扔出去，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有任何来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脸，给喜欢的人发信息，他不回，就不要再发，这是谁都明白的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事到如今，我经常在想，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就好了，我和秦洛阳的故事情节就可以重新改写了。但是——感情上总会有太多的“但是”，这不经意的小小的一转折，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过程另一种结局了，或悲或喜，或分或合，再也由不得自己。

　　一直以来，我经常会梦见秦洛阳。梦里，他像个影子一样总是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地晃来晃去。仅管我在后面拼尽全力地追赶，仍然和他有着遥遥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距离。偶尔，他回眸一笑，笑容清晰又飘渺虚无。还有就是打他的手机，总是打不通，不是手机键子不好使，就是那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被我翻过来掉过去弄得乱七八糟。梦醒后，总会失神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现在我才明白，梦中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可思议的片段。我想，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心结，我的心结就是我放不下的往事和我凌乱的心事。爱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断地反复地让感觉折磨和欺骗着自己。我是不是太幼稚了？如果说一个已经32岁的女人会相信一个26岁的男孩子的爱情，除了幼稚，还会是什么？傻？或者，弱智？也许，这些词用在我身上都恰如其分。

　　是的，我是很幼稚，幼稚地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相夫教子，娴良淑德的小妻子，细心照顾他的起居，为他做饭，为他洗衣，让他安心地做好自己的事业。可是，当我如一尾搁浅的鱼，海近在咫尺，却又无情地翻浪，我再没有更多的青春来为爱情祭奠，对的，或者错的，都让它随风潜入夜，在宁静的幽远里，心静如雪，人淡如菊。

　　若我离去，后会无期。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是可以把他忘掉的，像忘掉一朵落花，像忘掉一片黄叶，像忘掉一段曾经相携走过的路和一个来去自如的季节。可是，我无力地发现，忘掉一个人远远比爱上一个人更加艰难。曾经彼此爱过的人，就算相隔在两个城市里，彼此相闻不相见，但那早已深植于心的印迹，将注定了不会轻易被抹去。我知道，我的年代过于陈旧，我的感情过于专注，我和秦洛阳之间的确有着遥遥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距离。我也知道，是我刻意地制造了这样的一场相遇又别离。那些美好的日子，在我离开的一瞬间，已经不复存在，不会再重来。像我们总爱随口相约前世来生，可是，会有前世，会有来生吗？

　　一对农村打扮的年轻男女从“必胜客”里走出来，男的亲昵地挽着女的手臂，笑着问：“好吃吗？”“好吃。”“喜欢吃吗？”“喜欢。”“那好，等发了工资我还领你来这里吃，好吗？”女的红着脸，把头依在男的肩膀上，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看见洋溢在他们脸上的幸福而满足的笑容，那是爱情最真实的表达与传递。是的，他们的生活是清贫的，但是，在品尝了必胜客的美味西餐后，爱情的滋味一定像香甜可口的食物那样，也变得丰富，变得更加可口香甜吧？看得出来，这是一对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小夫妻，他们正在紧紧地跟随着城市里的快节奏，在品味美好生活，享受美好生活的同时，也在积极地努力地创造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我忽然无比地羡慕起他们来……




第2节

　　电梯刚到六楼，突然停住了，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一个男人，肩上背着个黑色的大大的电脑包。见到我，他先是一愣，接着迫不及待地对我说：“对不起小姐，可不可以让我先下去，我要赶四点五十的飞机，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看看表，已经四点了，这里离机场虽然不是很远，但运气好不堵车的话最快也得二十分钟。

　　于是我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帮他按了“1”号键。

　　他虚脱了似地往墙壁上一靠，长长地吐口气出来：“谢谢你，谢谢。”

　　“不必客气。”我淡淡地笑了笑。反正我不赶时间，早一会晚一会没什么关系，飞机要是误了点，可就耽误大事了。换成是谁碰到这种事，都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的。

　　“不耽误你的时间吧？”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我。

　　“不，我只是回家。”我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

　　高矮适中的身材，淡青色的西装敞着衣襟，不同于平日职场中的死板和刻意，举手投足间带着一分洒脱一分帅气，斯文略带一丝男性的粗犷。没有打领带，质地良好的白色衬衫，有一角竟然露在了裤腰的外面，显然是穿得太匆忙了。我忍着笑转过头去，悄悄用手指给他看。他一低头，吓了一跳，忙背向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整理好，然后，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再次对我道了声谢。

　　三十五六岁的大男人还会红脸，我觉得很有趣，就又多看了他一眼。这刻意的一眼，我忽然发现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偶像派影视明星朱泳腾，就是当前央视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步步惊魂》中左南医生的扮演者。而且我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也和朱泳腾有些相似，都是略为低沉又清澈的男中音，喉咙上下十分通畅水润，不带一丝杂音，像是刚刚喝足了水肆意伸展开来的叶子，那份绿意既新鲜又从容。而且语速掌握得也好，不快不慢，不疾不缓，听在耳里非常舒服，有种独特的自然韵味。

　　记得我刚看那部电视剧，刚认识朱泳腾时，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好听的声音，眼神既犀利又温和的男人。我当时对好朋友马馨心潮澎湃地立下誓言：“如果生活中真有与他雷同的男人，二话不说就一个字——嫁！”

　　“你都快奔四的人了，怎么还学青春小靓妹追起星来了？”马馨笑嘻嘻地打击我的热情：“别说生活中没有，就是有，估计身后早就跟着一大群五彩缤纷的孔雀尾巴，轮也轮不到你只黑天鹅了！”

　　“才不会这么惨呢！”我把双手放在胸前，满怀希望地憧憬着：“俗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爱情是需要心灵相通的，只要我有这份苍天可鉴的诚心，总会梦想成真的。”

　　马馨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盯了我半天，然后摇摇头：“这丫头，自打连着两次失恋后就有点疯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泄气地翻了个白眼给她。

　　——是的，我失恋了，而且还是连接两次。换成是谁，大概都会疯吧？

　　“你……住在这里？”男人忽然问我，眼睛亮亮的，唇边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入神地凝视着他，点了点头。如此好听的声音，我索性把他当成是朱泳腾好了。

　　“巧了，我也住在这里。”他也望着我微笑：“你住几层？”

　　“十二层。” 我好不容易才将眼光从他身上挪了回来，投向自己的脚尖。再凝视下去，就算失态了吧？

　　“这么高啊！”他昂起头来向上看了看，叹息一声：“我在六层，607。我叫沈默，沉默的默。我马上要去北京出差，因为忙着修改一些资料，忘了看时间了。”

　　在这番简单的陈述中，他不慌不忙地就把自己介绍了一番，给人感觉一点都不冒昧，不唐突，语调轻松而自然得像是在跟熟识已久的老朋友聊天。

　　“沈默。”我念叨了一遍，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了。以前看过一本武侠小说《武林外史》，其中的男主人公名字就叫沈默。

　　“哦，我住1208，”我这样想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欢迎随时骚扰。”

　　我本来是想客气地说“欢迎来玩”，谁知道思想一溜号，舌头没听话，结果竟然说成是“欢迎骚扰”了，看他讶然之余乐不可支的样子，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

　　见我张口结舌，满脸通红的窘迫相，他哈哈地大笑着，幽默地附合着我的话及时替我解了围：“好吧，我一定会随时骚扰的，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打119报警啊……”

　　我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忽然想起了秦洛阳。

　　这么多年，在所有人面前，我一向都将淑女温柔而得体的形象维持得很好。其实所谓得体，就是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事不必做尽，带一点点虚假的表情，做最努力的表演。可是，在秦洛阳面前，这份得体的伪装面具彻底地被卸下，完全派不上用场了。我会大着嗓门讲话，连蹦连跳地说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从他手里抢烟抽，每次都会呛得连连咳嗽。还有更过分的，那就是直接抱着啤酒瓶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酒，经常喝得晕晕乎乎，东倒西歪，被他揪住衣领虚张声势地训斥一顿，从饭店里一路扛回家。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跟秦洛阳在一起，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一“人来疯”？向他要答案，他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嘛，因为你年轻啊！”不满意，再问，他会认真地回答：“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没有精神压力，才能够做到真正的放松，真正地感觉到无所顾忌的快乐。”

　　我不否认他说的话。是的，在现实生活中，在感情面前，我们常常像蚕一样，用细细的丝密密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闭起来，只留下一息苟延残喘的空间，来刻意地应对着这个纷纭复杂的人际关系。虽然明知刻意的一切会失去原本的自然美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能让自己做到如此放松的时候太少了，能让自己做到如此放松的人太少了。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也许，爱本身不是错，但爱上不该爱的人，爱就成了一种错误。爱本身无罪，但爱上不该爱的人，爱就成了一种罪过。错误与罪过时刻折磨着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让人失去原有的自由与快乐。就像现在的我。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秦洛阳？

　　“你怎么了？”沈默很关切地看着我骤然间凝固的笑容：“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事，谢谢。”我默默地转过身，避开他询问的眼神。

　　有歌声忽然从不知名的地方飘过来：“今天你爱了吗？我自己问自己，心情好吗？懂得爱自己。今天你爱了吗？别再骗自己，振作好吗？别再伤自己……”

　　我正愕然，却见他笑容可掬地打开手机：“哦，放心，我不会误了大局的。到了给你打电话……嗯嗯嗯，好的，再见。”

　　我正想问他电梯里还能有信号的手机，是什么牌子的？他挂了电话，笑着问我：“对了，晚上你上网吗？”

　　“上。”我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可以加我为QQ好友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从来没上过QQ，昨天才申请了一个号码，一个好友都没有呢。”

　　“好的，反正我天天晚上都在线。”我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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