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节

　　原著：大卫-勋bydavidhoonkim
　
　　美子把自己锁在了她的房间里。无论怎么求她或同她商量，似乎都动摇不了她开门走出来的决心。我们没有吵架。她刚才还坐在我的床上；现在她走了。她住的房间离我住的只隔三道门，她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注意到有什么事出了差错。到了第三天，我去找了那看门人；我甚至刚刚走到他的门口时我就突然想到我可能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是u-市的一个非法居民——这座破旧的十二层高的学生宿舍楼是以战后一个已故的法国作家命名的，他写的书我从来没有读过。我的学生卡和学生签证都已过期好长时间了。我最不愿意被驱逐出境。美子以前把自己反锁在她的房间里，可她总是会在自我封闭一两夜之后就会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有一句话我父亲过去常常用丹麦语说，恋人的悲伤（原文丹麦语——译注）——去描述一想到恋爱行将结束时的那种悲伤的感触。一个悲伤的人还没有准备去面对失恋的痛苦。没有敲门我就转身走了，我几乎听到了我父亲在我耳边说了那句话。
　
　　回到美子的门口，我喊出她的名字，我放开胆子喊叫，没想引起其他房客的注意。
　
　　她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听起来遥远模糊：“对不起。”
　
　　“我知道了，”我说，耳朵紧贴着木版门。“打开门，好吗？”
　
　　“我不能开。”
　
　　“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开。”
　
　　又一次长时间沉默。接着我听到她说，“我冷（原文法语——译注）。）”或者可能说的是“您的声音（原文法语——译注）。）”许多法语单词都押韵，加上美子发音有问题，所以我们之间频频发生误会。
　
　　“你说什么？”
　
　　“您的声音。”
　
　　“我的声音？我的声音怎么了？”
　
　　但她又沉默不语了。
　
　　我决定到拉丁区去换换空气。还没到晚上，地铁异常沉静：高峰时间短暂的平静。在圣-米歇尔山下了车，我在车站大门口溜达了一会儿。由于地铁隧道里发出的热气，附近树上的叶子还没有掉下来，空气中依然散发出含羞草和栗子的味道，即使冬天已经悄悄地来临了。最后，我进了索邦大学。门口的门卫放我进去了，几乎看都没看我过期的身份证件。学生们一群一群地在院子里闲逛，宽大的围巾围在脖子上，看上去很优雅。铺着大理石的走廊还没有加热。小酒吧里，空空的、带着咖啡渍的白色塑料杯随便摆放在柜台上面。看到这一情形就好象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似的。我走过哲学，历史，法国文学系，停在了我以前学习过的一般和比较文学系的教室旁。凳子是空的，没有人等待着要见他们的论文指导教师。我扫了一眼墙壁。那些招聘做换工的姑娘（为学习外语而住在外国人家里并帮助照看孩子的年轻女性——译注）和低廉的健康保险广告是张打字机打好的纸条，字母歪歪扭扭，麻点累累：“加急。理论物理学家寻懂英语之人翻译论文。200页。每页10欧元。”为了给法国高中生做英语家教，放弃了我自己的专题论文，教那些任性的青少年如何把“h”这个音发好，我按小时来收取我费用，最后还得和他们吝啬的父母进行一翻讨价还价，因此我赚了些生活费用。对物理我一窍不通。然而，有了翻译材料的机会——不得不以原文的思路囫囵半片地翻译出来——吸引了我。我查看下四周是否有人在看着，然后撕下了那张广告。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象着我未来的顾主把我介绍给他其他的同事——即，理论物理的假设物理学家们需要一个翻译。这时我路过一群乞丐，我没有往他们那肮脏的伸出的手里丢几个钱，其中的一个乞丐发出咆哮。闭上我的眼睛，我想象着自己一个月可赚上两千欧元，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美子坐在我身边，游览着万军林荫大道。万军大街在香榭丽舍大街b旁边，从星形广场正对着的边缘延伸过去。它既宏伟又壮观，但不及香榭丽舍大街那么闻名遐迩。其实，我不过做做梦而已。
　
　　我在一个电话厅拨了电话。从那个电话厅我能够看到我居住的房子的门廊，我极力想在那微小的、模样一致的方格子似的窗户上找到美子住的房间，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您的声音，您的声音，您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际。再往上些，我注意到一个孤单单的百叶窗眼，其中的一扇窗户没反射回太阳残弱的光线。在隆冬里还开着窗户？我数着方格子时，铃响到第九声，最后，一个男人接了电话，称自己为拉乌尔日。“克拉利瑟已经要人又挪动过电话机了，”他继续说道，“从哪儿我很难更快地接听电话的。”他讲的法语，听来即生硬又过了时，简直是利特尔（1801-1881，全称é；milelittré，埃米勒拉-利特尔，法语词典编撰者，哲学家，因其编撰的《语言语法词典》而著名——译注）的翻版。开始他没允许我进入大楼，我就告诉他说我打电话是为了那个广告的事；我肯定那则广告贴在那里已有数月之久了。我们聊了起来。他询问我的名字布拉坦德是不是英国人的名字，一时禁不住他的催问我便脱口说是，我还承认了我是哥本哈根人。“在那里，”我又说，尽量把我说的法语里带的“r”的音说的象英语那样抑扬顿挫，“每个人都讲标准英语。”拉乌尔日建议见上一小时的面，并定了日期（明天一点三十分），然后给了我一个地址：第十六区，奎-路易-布莱里奥特。
　
　　“你只需要告诉克拉利瑟说，你要和我吃午饭，布拉坦德先生。”
　
　　“克拉利瑟？”
　
　　“那个女佣人。”
　
　　放下电话，我斜眼扫了一下我在玻璃电话厅里的形象。我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转折点。玻璃里的面孔冲我点点头。假如我还找不到这份活的话，总吃别人的饭我可成问题了。我的运气要来了，我几乎肯定我会看到美子在我的门口等带着我的倩影。出了十一楼的电梯，我走过贴着剥落的墙壁纸的走廊，墙壁上面偶尔写些乌七八糟的脏话。走廊里空无一人，也没有美子的身影。一想到要回到我的房间，躺在那张单人床，我用的那个没了抽屉的写字桌，以及安有两个水龙头的生活必备而过时的洗碗槽时，我就感到很没意思。
　
　　我站在美子的门口敲了门。两声敲的很快。
　
　　“美子，是我呀。我知道你在那儿。”
　
　　渐渐地，我听到一声不清楚的忙乱的噪声。好象她站在窗户旁边，正在凉着床单。
　
　　“你不能总是这样的，”我说，与其是跟她说，不如是跟我自己在说。
　
　　差不多是在两年前，我在地铁里认识美子的。她不是头一个把我误认为是她的老乡的人。对于任何看到我走在巴黎大街上的人来说，我大概看上去就象斯堪的纳维亚的日本人。即使我仅能用日语说“我不会讲日语”，我都说不出我出生的那座城市的名字来。
　
　　“可你看上去太象日本人啦，”那天有些恼怒的美子告诉我说，她的法语听起来比我讲的还要糟糕。她说出的单词，似乎总是一个音节。我们在地铁污浊的空气里站着，彼此面对面地望着，被上班通勤的人们包围着。
　
　　“真的吗。”我插进一句带嘲讽的话。“我不知道。”
　
　　我告诉她说我来自哪里时，她发出尖叫声。有好几个人望着我们。
　
　　“丹-哦-麦？哇！”停顿。“那么你讲”——又停顿——“丹麦话了？”她甚至竟然把“丹麦话”多发了一个音节。
　
　　“是的。”
　
　　美子来自日本北部的一座小城；她正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旁听课程。她吸万宝路香烟，万宝路被她说成马路伯路。她有一个爱华牌微型硬盘播放器，她告诉我说，用了一个特殊锂电池。她变的越是友好，我发现她的友好就越令人生气，越自以为是。以前我见到过她这种人。亚洲人都认为我和他们有共同点。我在丹麦长大，看到周围的人习以为常了，我能够把我长的如何如何这档子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的。在法国，我不得不又一次关注到我的外表：从那些对我的非法国人、非日本人的名字而几眉弄眼的法国学生们，到我在街上走过那帮乞丐时他们冲我喊道“空泥几哇”（日语——你好——译注），显然他们就知道这么一句日本话。
　
　　我认为我不会再见到美子的，但几天后我在学生咖啡馆里又撞上了她。她坚持要和我坐在一起。出了咖啡馆，我们发现不仅我们前往同一个公寓，而且我们还都住在十一楼里——有点象尤涅斯库（尤金？；尤涅斯库，1912年11月26日-1994年3月28日生于罗马尼亚一律师家庭。母亲是法国人。他已经被公认为荒诞派戏剧的鼻祖之一。——译注）写的一出戏剧那般荒诞。在那之后，我们经常在咖啡馆，在走廊，在乘电梯时碰面。（只是后来我才突然想到她是否已经计划好了这些“偶然”的相遇呢。）我后来才明白美子是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恢复过来后才来了欧洲，富裕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和地中海人的生活方式有助于呼吸道疾病的康复。突然换个环境，对她能有好处，大夫这么说。她父母每月把钱电汇到她银行帐户上。她选择来法国因为他在中学学习过法语。
　
　　我因此告诉了他我的专题论文——我还没有放弃它——论述塞缪尔-贝克（1906-1989，流亡到巴黎的都柏林作家——译注）和奥布赖恩（1911-1966，流亡到巴黎的都柏林作家——译注）的著作均受到詹姆斯-弗雷泽爵士（1854-1941，英国著名的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著有《金枝》一书，据称为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之作。该书阐述了巫术和宗教起源——译注）的影响。我（就象过去告诉我的专题论文指导教师说的那样）对巫术颇感兴趣；我把这说给美子听，就象在我的教授面前一样，感觉非常自然。她问我在法国呆了多长时间了，我用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说：“象流亡一样，感觉时间太长了，可要真正了解法国又觉时间太短。”我告诉了她我在婴儿时就被人收养了，在哥本哈根附近长大的，童年和我父亲去法罗群岛钓鱼，小学是在瑞典念的书。美子问我为什么斯堪的纳维亚人说话听来总是咕咕哝哝的，我告诉她说他们说的多数都是丹麦话。甚至瑞典人和挪威人都很难理解我们的。有句谚语说，丹麦人嘴里含着土豆说话——“danskernetalermedkartoflerimunden（丹麦语——意思同前一句——译注。）”我说。当她听我说了这句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我明白她并没在嘲笑我。就她的反映，我对我自己说，会和长着金发碧眼的、对她说丹麦话一样的女人的反映没什么两样。谁会认为一个日本女孩的笑声会使我又成了丹麦人呢？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了美子的，她留着男孩子般平头黑短发，讲着语无伦次的法语，在公用厨房水池里洗她内衣的习惯，甚至进入房间那步履轻盈的样子，丝毫引不起人的注意，我常常抬起头来发现她在读我的某一本书，或注视着墙上的一张照片。我们彼此用另一种外国语言交流所带来的不可预见的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竟然使我忘记她是日本人。外语使得一个人得以重新给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每样事物重新命名。也许我也能够和美子这样做——即，我能够以全新的眼光看待美子。一天下午，望着她仔细查看着我房间窗台上一个死去的小昆虫的躯体，我发现我在心想，我已经爱上你的怪癖了。那同一天，我告诉她说她很美：“您很漂亮（原文法语——译注）。”与tu（您——法语——译注）相比，我们彼此通常以vous（你——法语——译注）相称，是为了强调场合的严肃性。美子在房间的那边，露出微笑，仿佛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你笑什么呀？”我问道。
　
　　“在日语里，vous是被妻子用来称呼丈夫的。妻子说‘vous’，丈夫说‘tu’。我来到了法国才想到这个的。”

迅雷狗一狗小说提供中外名著小说书籍《恋人的悲哀-吴铭先生》下载,txt电子书籍迅雷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