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飞翔》 未来印象·著

    『1』第一章小镇生活


　　小镇的西南角有一条叫汾江的街，街的两旁是两排残旧的或高或矮的红砖楼房，间隔着还出现一两栋年代久远的破烂木屋。木屋常年关闭，大概是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屋前条形的麻石台阶大多都已长满了湿润而集密的青苔。再往街心前一点，是种着一排叫泡桐的落叶乔木。夏天的时候枝叶茂盛，生气盎然，冬天的时候树干光溜，一叶不挂。
　　十三岁的少年飞翔就住在这条街。少年飞翔九岁的时候就搬来了这条街。每天天刚亮，少年飞翔都会背着他那只已经洗得很旧的帆布书包准时穿过那些暗黑的巷道和晨雾未散的马路，然后到达镇上唯一那所的中学。
　　关于少年飞翔的一切，似乎没有人知道。在他同学们的印象中，少年飞翔是个怪异的人，总是行踪诡异独来独往且沉默寡言，谁也没见过他主动跟谁说过话。而一些同样年少却好奇的同学总喜欢躲在角落里小声地交头猜测着飞翔的种种。更有几个多事的男生在放学后尝试着跟踪在少年飞翔的后面，试图能够有些什么另人振奋的发现。但是几次下来，事情却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出现什么。他们只是看见，少年飞翔迅速而孤单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然后消失在那栋三层平实的复式楼房的大门里。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到后来连那栋楼房也被描绘得有声有色。有的说里面的楼梯很陡，很长，很黑，象个迷宫；又有的说那楼房下面有个地下室，而少年飞翔就住在下面。在他们富于联想的脑海中，汾江街六号的那三层楼房已然成了一个神秘的犹如鬼屋般可怖的场所。而对于少年飞翔的各种猜测，那些好奇多事的少年们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答案。
　　对于这些传言，少年飞翔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
　　但是今天傍晚放学后，他却感觉到那几个跟随在自己后面的身影，他们的脚步随着他的节奏时快时慢。少年飞翔吹着细长而响亮的口哨想象着类似电影上看到的那些情景。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在楼道上的窗口往下面看的时候真的发现有几个人影躲在对面的公厕后面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观望。这让他感到愕然而气愤。
　　经过了那个被别人无数次想象过的门的后面，是一个发夹型的水泥楼梯，楼梯的转角处亮着一盏暗黄色的电灯，旁边有一个新结的蜘蛛网，走过的时候少年飞翔不自觉地抬头注视了一会儿那只丑陋的家伙在如何地收拾一只苍蝇。
　　回到家，舅舅以及哥哥舟都还没有回来，外婆则在潮湿的厨房里准备今晚的晚饭。少年飞翔朝里面喊了一声后就走进了那个与哥哥舟合住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很暗，少年飞翔把书包放在窗前的木桌上，借着外面漏近来的光线，拿起一个土褐色的相架怔怔地发呆。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你去哪了，妈妈！少年飞翔在心底轻唤道。
　　七点的时候，舟从外面回来，他已经从高中毕业，现在在镇上一个印刷厂里当学徒。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怎么安份，总是跟以前那些吊儿郎当的同学出去到处游荡，要么就是在街上打架，经常打得满脸淤青跑回来。飞翔见了，就说，哥，你又打架了！外婆知道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眯着昏花的老眼，颤抖着伸出长满老年斑手去摸舟青一块红一块的脸。舟总是眦列着嘴笑嘻嘻的，哎外婆，哎油彩没洗干净油彩没洗干净。
　　其实这时候舟在这镇上的年轻人里面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从初中时代就开始了街道斗殴，据说后来还加入了一个名叫“天狼”的地方帮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打斗，因为能打兼脾气火爆，所以得了一个“火枪”的绰号。当然，这只是一些表面上的镜象，事实上，少年飞翔的哥哥舟的经历要比这些复杂的多。但我们能知道的，仅此而已。
　　众所周知的是，舟在高中毕业后进入了大舅帮他找的印刷厂里做事。后来他又不知在哪里弄来了一部很旧的喷着深蓝色烤漆的老野狼，舟每天都开着它穿街过巷上班下班，失修的排烟管发出惊人的轰鸣，象拖拉机般响彻小镇的上空。
　　少年飞翔第一次与别人发生斗殴是关于一个叫蓝的女孩。
　　蓝的家在三街，少年飞翔每天上学都要从她家门前那条狭长的巷道里走过。蓝是一个留着齐肩短发喜欢穿白色裙子的女孩，有着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在少年飞翔的印象中，那个眼睛好象会说话的女孩总是会在傍晚的时候蹲在屋前的巷口做着各种各样的家务，表情认真而恬静。再往上一点门口的石阶上，还坐着一个表情呆迷，眼神空洞的老女人。很多时候，少年飞翔都可以听到她在哼唱一首很老的闽南民歌，又象是自言自语。于是在这苍老而模糊的声音里，少年飞翔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关于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隐含的故事。
　　但她们到底有着什么样关系呢？这样想的时候，少年飞翔开始习惯性地向上仰望，穿过窄而高的墙缝，会看见一片蓝沉沉的穹顶。女孩蓝会在少年飞翔走过的时候抬起头来对他注视，目光平淡自然。有时候，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交错，在经过一秒钟的对望后又迅速分开。少年飞翔依旧保持着他向前的脚步，缄默不语。瘦弱的身影被夕阳拉的老长老长，渐渐地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是在吹着小风的秋日傍晚。
　　少年飞翔第一次没有看见那个会唱闽南民歌的老女人，那时候女孩蓝正被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围在一起。而地面上则一片零乱，四处散落着破碎的煤球和掐好的豆角。
　　少年飞翔停下向前的脚步，愣愣地站在巷口看着他们。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阵风吹过巷道，扬起了女孩蓝乌黑的头发，少年看见，女孩蓝好看的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水，眼神倔强而愤概。而那几个小男生正一脸得意地坏笑，其中一个更是大叫着一脚踢飞台阶上那张竹制的小椅子，椅子在若干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从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啪”的一声掉落在少年飞翔的面前，裂成三块。
　　少年飞翔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那几块几秒钟之前还叫做椅子而现在只能称作竹块的东西。然后，十三岁的少年飞翔象大人那样沉默地慢慢地蹲下来，一块一块地将散落的碎竹捡起，拼好。这期间，那几个少年以及女孩蓝都一声不响地观看着飞翔的这个举动。
　　风里有煤球燃烧后散发出强烈的刺鼻的气息，那种类似火药的气味让少年飞翔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昏眩而尖锐少年飞翔站起来，一手提着他那只洗得发白的书包一手提着破碎的椅子慢慢地向女孩蓝走近。这时候飞翔听见前面传来其中一个少年的冷哼，他们在在相互对望一眼之后迅速地以“一”字形分开挡在了他的前面。
　　少年飞翔见状停下，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们。女孩蓝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两只小手紧紧地撵着装豆角的菜篮子。
　　少年飞翔说，你们想干吗？
　　不想干吗。其中一个说。
　　只是手有点痒了想揍人而已。另一个接着说。
　　少年飞翔拉拉嘴角，冷笑。
　　那几个少年不约而同地一阵大笑。坏笑过后就脱下校服一齐朝飞翔涌了过来。
　　想英雄救美是吧嘿嘿，那个留着分头满脸痘痘的说，电视剧看多了吧哈哈。说完还恶狠狠地抽了一下鼻子。
　　少年飞翔向后退了一步，说你们别过来。这时女孩蓝跑过来挡在飞翔前面，说，快跑！看你往哪跑！痘痘脸大叫一声冲了过来。女孩蓝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一个趄趔差点撞在飞翔的身上，少年飞翔一把扔掉书包，抡起那张散了架的椅子低吼了一声就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痘痘脸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来。
　　血！血！另外个少年两腿发抖地大叫了几声。然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女孩蓝尖叫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一股暗红而浓稠的血从痘痘脸的分头处冒了出来，然后流过额头往下掉落。
　　少年飞翔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喘气。而那个拎着那张烂椅的右手在轻轻地颤抖。
　　谁都没有发现，这一切刚好被跟踪飞翔的那几个好奇的男生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关于对少年飞翔的来历，又多了几种说法，有的说少年飞翔曾经跟西郊的杀人张学过功夫，有的说其实少年飞翔是某个帮派的成员。诸如此类。
　　而自从那个傍晚过后，少年飞翔在经过那条巷子的时候，总是可以看到那个喜欢穿白色裙子名字叫蓝的女孩的微笑。少年飞翔发现，她的笑容仿佛也是白色的，在傍晚黯淡的光线中，女孩蓝的脸就象一朵百合一样无声地在暮色中绽开。少年飞翔习惯微笑地问女孩蓝，他说，蓝，你又做晚饭啦？女孩蓝不说话，只是对着飞翔笑。
　　而在以后一个个近似相同的傍晚里，少年飞翔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女孩蓝身上那种令人无法形容的神秘。
　　是在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
　　少年飞翔问女孩蓝，他说，蓝，你怎么不去上学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飞翔正站在巷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在浓郁的花香包围中，少年飞翔的双眼闪闪发光。那时女孩蓝正蹲在地费力地点燃一个小煤灶，她不停地咳嗽着，一边挥动着手中的蒲扇一边往里边吹气，白色的裙子被不断从煤灶涌出来的烟雾渐渐地吞没。
　　煤灶终于点着了。女孩蓝把手中的蒲扇放在身旁的矮凳上，然后抬起头来看飞翔。
　　因为我没有时间去上学。女孩蓝平淡地说。我要照顾奶奶。
　　少年飞翔听了便将视线移向台阶上那个正在轻声地哼唱着闽南歌谣的老女人。可是飞翔听不清她到底在唱什么，可是，这更让他感到好奇。
　　于是他又问，她在唱什么？蓝。
　　女孩蓝摇摇头。过了一会又点了点头。
　　我爸说，我二叔死后，奶奶就成了现在这样。女孩蓝坐在石阶上，望着树阴下的少年飞翔，平静地陈述着对旧事的记忆。二叔在他十八岁那年就死了，据说是因为了一个女人。
　　女孩蓝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跟少年飞翔说起这些。
　　啊？少年飞翔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心里却在想，但是这跟你奶奶唱歌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夜色中少年飞翔看见女孩蓝那双微蓝的大眼睛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后来我奶奶就疯了。女孩蓝痴痴的望着墙脚里自顾自唱老女人。
　　疯了？少年飞翔看了老女人一眼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女孩蓝看了少年飞翔一眼，微微地笑了笑。我爸说，二叔刚死去的那一年里，奶奶每天都以泪洗脸，没多久就把眼睛给哭瞎了。说到这里女孩蓝停了一下。
　　少年飞翔看见她轻轻地咬着嘴唇。充盈着桂花香的微风在这时吹过，轻轻扬起了女孩蓝白色的裙角。
　　又过了一年，奶奶的耳朵也聋了。可是从此之后的每个傍晚她就开始唱一首古老的闽南歌谣。我问过我爸，奶奶在唱什么，他说，那是唱给早亡的二叔听的。我也不懂，但是我爸说那样就可以唤回二叔飘散的灵魂了。
　　少年飞翔听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不知不觉爬了上来。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追问道，那你爸呢？怎么不见你爸？
　　我爸？女孩蓝轻轻地笑了笑。
　　我爸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女孩蓝慢慢地把脸转向北面，双眼朦胧地向外遥望。
　　然后两个人继续沉默。
　　少年飞翔觉得自己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过了一会，女孩蓝才回过神来，说，奶奶饿了，我要做饭了。说完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蹲下来拿起扇子继续往煤灶里扇风。
　　少年飞翔忽然发现今天自己好象有些奇怪，会那么好奇地打听别人的家事。他怔怔地看着女孩蓝，瘦弱的身影在傍晚的雾霭中一动不动的象个石塑。他在夜色中抬头仰望了一下狭窄的穹顶，然后紧紧书包，走出巷道。
　　一路上，少年飞翔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有些难过，然后在不知不觉开始怀念那个童年里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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