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叹之红玉》 易泗·著

    『1』序言


　　《红楼梦》与《聊斋志异》是我最喜欢的两部小说，也是我百读不厌的枕边书。
　　《红楼梦》教会我怎样审美！什么是美！美的表现！也让我领会到了美的语言、美的文字、美的情节！
　　《聊斋志异》使我感受到了灵！灵机！灵秀！灵魂！
　　最近看了一些解读《聊斋》的书籍和电视节目，感觉和我理解的《聊斋》有很大的出入。我眼中的《聊斋》是一部充满了灵气，秀气，才气，氤氲气的小说。里面的女鬼女狐女妖女人，聪明贤淑，灵秀可爱。里面的故事，借鬼神之口，谑说天下不平之事。《聊斋》像是披了一层夜色的薄纱，看上去朦朦胧胧，要拨开轻纱，才能看到字里行间的灵秀之气。
　　夜深寂寥，闲来无事，我想用我的方式，解读《聊斋》。
　　我的故事里，没有鬼，没有狐，没有魑魅魍魉，没有仙佛僧道。
　　只有说着鬼话，有着鬼心眼，打着鬼主意，想着鬼门道的人，只有人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故事按照《聊斋》的情节发展，加以升华，去掉神鬼，加以符合人世逻辑的情节和语言。将写鬼写狐的《聊斋》，用写人写事写情的方式演义。
　　我给我的小说，取名为《鬼叹》，取义为：鬼狐仙怪在深夜寂寥时的一声叹息！
　　不求闻名天下，只想愉悦自己。若有二，三知己，掩卷之后，能够若有所思，我便心满意足，也不枉我在月下寂寞。
　　悲欢离合，供人愉情！
　　嬉笑怒骂，任人评说！
    

    『2』一：缘起


　　冯相如又在桃花树下埋了一坛酒，桃花树下埋着十二个酒坛子。她已经走了十二年。
　　春天里，本是桃飘李飞的季节，可院子里的桃树却只有几杈横枝。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几片小花的，今年就只剩下枯枝了。
　　也许她不会回来了，也许她忘了桃花树下的酒，也许缘分尽了。也许……？
　　冯相如望着枯萎的桃树，不知是否继续等下去。也许明年桃花会开，也许明年她会回来。
　　也许……。
　　一．旧约
　　“砰砰砰。”几声枪响划破寂静的夜空。冯相如放下手中的书，来到后窗前，推开窗户，向远处张望。夜深人静，周遭都是昏昏暗暗的，只见树影婆娑，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冯相如叹息一声，伫立在窗前，想着心事。
　　自从日本军队占了东三省，占了普北城，冯相如就常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枪响。相如家经营着一家酒楼，祖传的生意。前面是临街的门面，中间是一处庭院，后面是两层楼高的住处。相如与同样是鳏夫的父亲住在楼上，东西各住一间房，楼下住着饭庄里的厨师伙计。庭院里种植了两棵桃树，从相如记事起，桃树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开花。春天过去，随风荡下，漂泊满庭，落红成阵。相如问过父亲，问这两株桃树种了多少年了，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从他记事起，院子里就有这两株树。
　　相如很喜欢这两株桃树，尤其是在开花的时候，锦簇芳菲，给枯寂的庭院平添了几许情致，看在眼里很舒服。春雨绵绵时候，店里没什么生意，相如会提着一壶酒，吩咐店里的厨子随便做几个小菜，坐在窗前，自斟自饮。看着雨润桃花，红波潋滟，好不惬意。看看桃花行，想想武陵源，翻翻旧时书，消磨掉一天的好时光。常以为人生若日日如此逍遥，胜过王侯将相，高官骏马。可惜好景不常，日本人占了普北城后，相如就每日里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怕哪一天不明不白的被日本人抓走。相如常听店里的食客传闻，有很多人被日本人不明不白的抓去了监狱，只听说人进去，没听说有人出来。相如终日戚戚，也就没了喝酒赏花的情致。
　　相如的屋子有两扇窗，一扇对着庭院，一扇对着后巷。这栋楼的结构很奇怪，并不是对称的，相如他爹的那间屋子，两扇窗都开在了一侧，都在东面。相如的窗子是南北对开的，冬暖夏凉。相如的后窗外是一条大青石铺就的马路，马路的另一面有一处庭院，荒芜了几年。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海棠开得很好，无人打理，依旧妖娆。相如在二楼，对院子里的景致房屋一览无余。正对着大门的是正房，两边各有一趟厢房。院子很好，地点也不错，可却荒了几年。没人敢买，没人敢租。
　　那是在三年前了，这里的最后一家住客死了以后，这里就一直荒着。三年前的那家人死了以后，这所宅子也曾搬进去过人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搬走了。走的时候，留下口舌，说这里闹鬼，夜半时经常有人听到男人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声。传说这里闹鬼后，这里就再没住过人家。相如是邻居，对这里以前的住客很清楚。三年前这里住进来一个大财主的儿子和他新婚的媳妇。财主的儿子得了很重的花柳病，中医西医都治了，还是治不好。病情越来越重，走路都要人搀扶着。相如见过那人，脸色苍白，脖子上有杨梅大小颜色的溃烂的疮。财主也不知道在哪里得来的偏方，说是要一个黄花闺女和他儿子成亲，冲一冲喜，也许能够将他儿子的病带走。财主花了一些钱，在乡下买了一个黄花闺女，和他的儿子成了亲。那女人鹅蛋脸，浓眉大眼，脸上有一些雀斑，身段很好，远看很标志。成亲后，财主买下了这个院子，男人和女人就住在里面，成天的呆在屋子里，很少出来。到了吃饭的时候，会有人送饭来。大半的时间，宅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只在掌灯的时候，人影若隐若现，才显出里面是住人的。相如是邻居，从没听到骂声，也没听见过女人的哭声。
　　相如记得在一个雨天，他来到窗前，见那女人正坐在屋檐下。相如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看到了他。他们就这样看着，谁也没说话。雨潇潇的下着，流水静静的淌着，两个人默默的看着。细密的雨丝在眼前飘散，彼此都有些朦胧。相如不知道过了多久，见到那个女人起身，进屋去了。相如关了窗，听到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听到呜呜的风声，在小巷里回荡。
　　三个月后，那个少爷死了，那个女人也死了。男人是病死的，女人据说是殉情死的。据说女人死的时候，是穿着新婚的红妆，喝了毒药，躺在男人的身旁，流出红色的眼泪。听抬尸体的人说，这两个人身上都很臭，这两个人身上都有杨梅大小的疮。相如还听酒楼里的食客传言，女人的毒药是少爷他爹，亲手喂下去的。做了三个月的邻居，相如连那个女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记忆中的女人只是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传出这家闹鬼后，相如付之一笑，知道只是有些人心里有鬼罢了。
　　相如在她的第一个本命年的时候，成了没娘的孩子。相如他娘死得很蹊跷，相如一觉醒来，他爹就告诉他，他娘死了。相如那时虽还不太懂事，但也知道死了是怎么回事。相如始终没有见到娘的尸首，也从家里的伙计那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知道娘并不是死了，而是走了。至于去了哪儿，为什么要走，下人们之间有了很多传闻。真实的因果，恐怕只有他爹知道。可他爹却说他娘是死了，并且也让相如相信他娘是死了。相如是在他爹的三十九个耳光中，相信了他娘是死了。
　　那天，他爹把相如叫到近前，问他娘哪去了？相如说娘走了。他爹狠狠的扇了他一个耳光，又问他娘哪儿去了？相如还说是走了。他爹又扇了他一记耳光，相如还坚持说娘走了。他爹面无表情，下手却一次比一次重。相如双颊红肿，低着头，没有眼泪，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娘走了。直到打到第三十九个耳光时，他爹又问他：娘哪儿去了？相如抬起头来，想了想说：娘死了。父亲又狠狠的扇了他一记耳光，问他：娘哪去了？相如哭着说：娘死了。
　　从此以后，在相如心里，他娘就是死了。相如他娘死的很奇怪，没有灵堂，也没有棺椁。相如在每年清明的时候却都要在门口给娘烧纸。相如大了以后，觉得寺庙里的满脸褶皱的尼姑很像他娘，觉得城门口没有牙的乞婆很像他娘，但他确信那都不是他娘，因为他娘已经死了。
　　相如还清楚的记得，每年桃花开了的时候，他爹都会在桃树下埋上一坛酒。桃花谢了的时候，他爹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一天不出屋，喝上一天的酒。相如开始时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要埋酒，后来知道了原由，就趁他爹不在的时候，把桃花树下的酒起出来，拿到外面，找几个朋友，痛饮一番。
　　相如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死了娘。那一年是他的本命年，在他的第一个本命年里不仅死了娘，还丢了媳妇。相如的娘姓卫，他的媳妇也姓卫。两个人定的是娃娃亲，彼此住的也不算远，只隔着几条街，就常在一起玩。相如有时叫她媳妇，有时叫她表妹。两个人的名字也是两家人商量了以后才定下的，一个叫冯相如，一个叫卫文君。那时两家的关系很好，就也希望他们的后人也能够琴瑟友之，白头偕老。那时两个孩子还都很小，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以后的日子里，两个孩子就常在一起玩，有时在相如的家里，有时在文君的家里。文君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开着一家米行，也有一个不大的院子。两个孩子在一起玩泥巴，骑竹马，折下柳枝当剑耍。相如挥舞着柳枝，说道：“我乃常山赵子龙。”文君用枝条敲着他的头，说道：“我是元帅穆桂英。”赵子龙总是打不过穆桂英，被追得满院子跑，最后还被穆桂英骑在了身下，相如挥着手说：“投降了，投降了。”文君从相如身上下来，撅着小嘴说：“没意思，你总是投降。”又用小手比划着说：“你的胆子只有这么大，只比老鼠大一点。”
　　后来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相如比文君高两个年级。文君不仅不让相如在同学面前叫她媳妇，还让相如不要总是找她说话。相如很听话，只在放学以后才去文君家里找她玩。没上学的时候，在一起玩耍，相如经常叫文君媳妇，那时文君也不在意，还很高兴。上了学以后，每当相如叫文君媳妇时，文君就会不高兴的嘟起小嘴，说道：“谁是你媳妇？在乱叫就不和你玩了。”相如慌忙陪笑道：“不叫，不叫。”小孩子难免在学堂里打打闹闹的，在文君看来，相如总是被人欺负。不是被人拽住了头发，就是被人骑在了身下。每当相如在学校被人欺负后，到文君家里找她玩，文君都会说：你怎么总是让人欺负呀？每到这时，相如就低着头，不说话了。
　　后来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些，到了对人事似懂非懂的时候，在一起时也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了。在一起时只是说说话，说功课，说见闻，说经过彼此改编的故事。相如很爱听文君说话，觉得她说话很好听，丝丝袅袅的。两个人有时也下棋，相如总是输，下过几局之后，文君就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说道：“没意思，不玩了，你总是输。他们说你下棋很好，可你怎么总是输呢？”相如说道：“你下的更好。”
　　相如去文君家里找文君玩，还经常能看到一个叫宋雨轼的孩子和文君在一起玩耍。宋雨轼和文君是邻居，两家相距不远。宋雨轼比相如大一岁，相如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相如在学校被人欺负的时候，宋雨轼还帮他打过架。宋雨轼打起架来下手很黑，专门往要命的地方招呼，比他大几岁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宋雨轼是文君家那条街上的孩子王，很多孩子都愿意聚在宋雨轼周围，也包括相如和文君。宋雨轼对相如不错，经常欺负别人，从没欺负过相如。只是有一次在一起玩的时候，相如叫文君媳妇，恰好被宋雨轼听到了，宋雨轼踹了相如几脚，还恫吓道：“她是我媳妇，以后再让我听见你管我媳妇叫媳妇，我就掰掉你的牙。”相如哭丧着脸，没想到媳妇就这样在游戏中就被人抢走了。从此以后，相如在和文君在一起玩的时候，也不敢管文君叫媳妇了。
　　相如记得他最后一次去文君家里，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那天相如家的院子里满是零落的桃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覆盖在坑洼处的积水上，将地都铺满了，将水都染红了，好像是不知是谁流的一地的血。那天，相如听见楼上娘的哭声，爹的吼声。娘的哭声很低，像是街角眇眼老头拉出的胡琴所发出的声响，幽幽咽咽的；爹的吼声很响，爹说话的嗓门向来很大，吼起来声音就更大，塞得过货郎的吆喝。
　　那天，相如正在楼下听着爹吼娘哭，好奇的向楼上看着。看见爹从门里走出来，走到他身前，眼圈红红的，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去你舅舅家玩去。相如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霎时间傻住了，站在那里不动，怔怔的看着父亲。父亲见相如没动，伫立片刻，挥手狠狠的抽了他一记耳光，将相如抽了个趔趄，父亲瞪着眼说：去你舅舅家玩去。相如爬起身，撒腿就跑。相如这次没有哭，不是父亲打得不疼，而是只顾着跑，忘记了哭泣。
　　相如一口气跑到文君家里，脸上还很疼，耳朵还在嗡嗡的响，像是不停的有苍蝇在耳边飞。文君见相如的脸上有五道鲜明的指痕，便问道：“你爹又打你了？”，相如点了点头，文君又问道：“你爹为什么总是打你呢？”相如想了想，说道：“不知道。”文君道：“疼吗？”相如点了点头。文君又说道：“疼，你为什么不哭呢？”相如摇了摇头。文君道：“想哭就哭吧，我去给你拿毛巾。”相如看着文君，哭了起来。
　　文君取来毛巾，已经用凉水浸湿了的，帮着相如擦脸。文君擦了几下之后，相如就觉得已经不疼了，不疼了也就不哭了。文君看着相如说道：“你怎么总是爱哭呢？真是个爱哭鬼！”相如看着文君，又哭了起来。
　　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了。相如觉得和文君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一天，又一眨眼，就过了一年。好像是只眨了几下眼睛，那个总是骑在他身上的表妹，就已经不让他在学校里和她说话了。天黑了，父亲来了，父亲的脸比天还黑，父亲把相如领走了。
　　在第二天的学堂里，趁着下课的间隙，文君来找相如，对他说道：“以后别再来我家找我了。”相如疑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文君道：“我爹恨你爹，也让我以后别和你一起玩。昨晚生了一夜的气，骂了你爹一夜。”相如更加困惑，问道：“你爹怎么就恨我爹了？”上课的铃声响了，文君看着相如，努了几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就跑开了。
　　相如回到家，见他爹始终板着脸，也没敢问事情的原由。相如闷了几天后，撞着胆子去文君的家里找文君，还没进门呢，就被文君他爹撵了出来，文君他爹板着脸，说道：“以后，别来了。”相如疑问道：“舅舅，为什么不让我来找表妹说话了？”文君的父亲说道：“我不是你舅舅了，文君也不是你表妹了，小时候定的亲事也退了。”相如木在当地。文君他爹冷着脸说道：“回去问你爹吧！”
　　相如回到家里，见爹铁青着脸，还是没敢问。后来相如从他另一个舅舅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是他爹找到文君的爹，把亲事退了的。文君的爹本来不愿意退亲，是相如的爹一再坚持，后来两个老头又因为相如他娘的事吵了起来，越吵火气越大。到后来，文君他爹气哼哼的说道：“冯远华，你听清楚了！——就算让文君嫁给街上的要饭花子，也不会嫁给你儿子。我这女儿嫁给谁，都比嫁给你那脓包儿子强！”就这样，两家不仅退了娃娃亲，大人们之间也断了亲。从此形同路人，见面有时也打招呼，都是皮笑肉不笑。
　　相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踌躇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放下脸皮，以探望亲戚的名义去文君家里找文君。去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都没能见到文君。不是被文君他爹，就是被他家的仆人挡了出来。相如在学校里经常见到文君，见了面还会打招呼，文君也会笑着和他说话。在文君的笑容里，相如明显的感觉出来了不同。以往的笑是在心里，而现在的笑只是浮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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