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

　　身后车鸣长长，人影如织。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城市，嘈杂喧闹，但是也因此证明这个地方还温暖着。
　　青衣就这样独自一人站在这之中，在机场对面的街角边。
　　一身黑色衣服，三天前才刚刚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昏天暗地的许多天。以为一觉醒来还能看见对她温和叫唤的母亲，可是每一次睁眼都只能再一次告诉自己不要做梦。
　　最初惊诧不敢相信，后来只能直直地盯着毫无内容的白色天花板，一度不知身处何处，分不清白天黑夜，一直到眼睛疼痛到不堪重负，才能遵从人体生理地把眼睛闭上。
　　其实后事并不忙，她们在这里没什么亲人。她相信父亲早已不在乎，母亲的家远更在遥远的异地。也许本该像别人一样，打电话向一些并不熟悉的亲戚通告哀悼她母亲的死讯，可是偏偏这样的事情她做不来，也觉得毫无意义。
　　如果生前没有人心忧关心，死后的场面上的哀悼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知道，母亲不喜欢人多。所以让她安静地陪着就好，就像这十余年一样。让她们母女最后重温一次相依的感觉。
　　这三天，仔仔细细地回想她们生活过的点滴。那么清晰，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也曾在殡仪馆别人的目光下嚎啕痛哭，声嘶力竭，狼狈不堪，可是眼泪唤不回母亲。
　　然后明白眼泪这种东西，对于在乎你的人来说很残忍，对于不在乎你的人，泛滥甚至卑劣，至多是好奇的刺探作为茶钱饭后的娱乐。
　　所以眼泪无用。
　　也曾一度怀疑自己过不去，只是凭着感觉出门，来到机场才想起今天是子珀回来的日子，她不知该如何对他如何说起。所以子珀还不知道这里的事情，她也记得当时他去欧洲有重要的事情。
　　再者，一切本就与他无尤。
　　红灯绿灯，人来人往，时间不为任何人停留。道旁有不知为何欢喜拥吻的恋人，街角依旧有孩子茫然失望的目光，霓虹灯光下的橱窗仍然昂贵地不敢让人靠近。
　　身边聚离悲欢那么多，她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想到再也不能拥抱母亲，不能携手散步，心里沉静得有些绝望。可是，是谁对她说过，青衣，就算在千万人中，记得有我看着你。
　　是她的子珀。还好，还有人在乎她。
　　“千万人，你的眼力真不是一般的好哦。”
　　“我愿意从现在开始练习。”他装模作样地说完，她难得地狠狠酸了一把。
　　他眉眼温恬，在一旁低低地笑，“青衣，枉你名字起得这么酸，在这种时候，自己却一点都没有作为人家女友的自觉。要是以后我求婚，你再没一点和我一起酸的觉悟，那我可要好好地重新考虑一番。”
　　以后求婚……他们还能在一起很久很久。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的几分弧度。母亲总是这样说，这一辈子，有一个能让你从心而笑的人就够了。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母亲没有等到，她的婚姻里能给的信仰太微弱，终究敌不过那人的狠绝。她们相依为命十余年，以为彼此不闻不问就能终结。老死不相往来，居然也不能抵消那些莫名的仇恨。
　　她是恨的，因为那个曾经叫作父亲的人，不爱也罢了，可是现在他还间接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这样地狠心，是为什么？
　　可是母亲不会愿意她这样带着恨意过活。还有子珀，她也舍不得。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再也不愿走那条路。
　　不过，对这个最终总能干扰她情绪的人，这个平日凉薄却偶尔酸一把的人，这个愿意始终给她挺拔背影的人……离开他，可能吗？
　　机场的玻璃自动门又开了，是那个年轻挺拔的男子，从容地提着行李步出。剑眉微微扬起，瞳眸里有星点深褐色。平时的他不是这样的神情，只有劳累之时才会这样常常挑眉。
　　他身上难掩的丝丝疲惫神色蓦地让她的心柔软下来。一月不见了吧。
　　那张如雕刻作品一样俊朗的脸，静静地流淌着不让人轻易看透的疲倦和沉稳，罕见地没有那个年龄常有的得意、张扬和轻浮。
　　我却永远都不必学着去记住你，因为你在我心中永远那么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久违的零星笑意终于卸下原本脸上的惨淡，她慢步迎上去，前面路边五米左右的地方却忽然停住一辆黑色的房车，缓缓出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单薄的身形让人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纤弱，但是白皙精致的肤色少有苍白的病态，看得出来她被人照顾得很仔细。
　　台阶上的他走过来，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低头仔细检查询问。
　　她皱起了眉，喃喃道，那个女孩……何其眼熟。
　　发现那个总是运筹帷幄的他也难得地皱眉，她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在抬头的瞬间看清了他的嘴形：“萋萋，身体不好怎么还到处乱跑……”
　　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开始发白，黯淡的眼神里再不敢有侥幸的奢望。
　　也望着他凝视那个少女眼中的柔软。那样的眼神自己之前却从未见过。
　　可以理解成怜惜吗？还是，还有更多？
　　子珀，这就是你口中要介绍给我的那个重要的人吗？林萋萋，是她，我该如何在满心欢喜的你面前对她微笑？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你一起照顾她，就算她可以这样装作，但是心可以这样遂人意么？
　　刚刚短暂忘记的记忆又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猝不及防，让她险些跌倒在人群熙熙的路上。
　　她抓住院长的衣角苦苦哀求，“不是已经找到匹配的心脏了吗？为什么不能为我母亲做手术？院长，求求你，帮帮忙。”
　　夜深安静的医院里，廊内母亲刻意压抑的微弱呻吟显得尤为清晰，她和院长谈了许久，母亲这一声一声好像也要痛到她的骨髓里去。她的母亲正苦苦受着心律不齐的煎熬，她能怎么办？
　　院长也愣了一下，在这医院经历过许多生死，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今夜的情形尤为让人叹惋。
　　“我很抱歉。”他脸上实在为难，“但……现在必须先给林萋萋。”
　　“是钱的问题吗？”耳边是母亲声声努力压抑的呻吟，一句句，一声声都刺痛她，只能慌乱地抓紧身旁的院长，“我也可以给更多。我母亲危在旦夕，只要你们救救她，不要让她那么痛苦……我，我可以筹更多的钱。我会去想办法。”说到句末，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院长微微叹息，“钱，你比得过林之声么？”印象中她是病人唯一的家属，再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更不要说帮忙，而她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弄到多少钱？毕竟还是个孩子。
　　“你说林之声？”她不自觉地僵住，脸上眉头微蹙。是那个林之声吗？老天求求你，不要这样作弄我，一定不是那个。一时之间却心虚地不敢再向院长仔细问清楚。
　　他看了一眼廊道另一端的病房，指给她看。“那里面的病人，就是他的女儿，掌上明珠，林萋萋。”
　　他有些汗颜地低头，“我们医院隶属钟氏，钟氏和林氏两家世交，我想董事长也会支持林之声的要求及医院在此情况下的决定。”
　　能有这样大的势力，又和钟氏世交的，只有那一个了。她的父亲，他的那一个林氏。
　　她的视线仿佛已经穿透了他们的对话，不知奔向了何方，呆滞，不可思议。
　　钟子珀，钟年颂。原来他的父亲是钟年颂。
　　更可笑的是，抢走母亲要移植的心脏的主使人是林之声，她的父亲林之声！给他的那个干女儿林萋萋……呵，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院长终究是觉得不忍，“就算我不同意，要给你母亲换心，院方也顶不住林之声的压力，所以……我无能为力。林萋萋的手术已经在进行中了。很抱歉。”
　　听到这里，她只是沉默。身边尽是绝望和很久以前咀尝过的痛楚，她曾经的那一声声爸爸从来没有换回他的回头。她的父亲的亲情再一次地把她打入万丈深渊，不得翻身。
　　“唉，已经晚了。你……还是去看看你母亲最后一面吧。”病人的呻吟声似乎越来越微弱了。恐怕，是熬不过了。
　　呆愣中的她依旧无法思考，只是身体先于意识地转身冲回病房，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风快得让自己刮得生疼。廊道里有她拼命奔跑的脚步声，声声响响好像回应着许多往事里的哭泣声。
　　那一夜只能亲眼看着母亲一下下地被痛苦折磨致死，惊慌失措的她恨不能替母亲痛，可毫无办法。不敢告诉母亲是谁抢走她活下去的机会，也说不出口。那种痛，经历过一次就够了。就算是离去，也万不希望母亲含恨难过。
　　原来，亲情，恩情早已一文不值，在那个林之声的眼中。
　　青衣回过神来。
　　为什么是这样？那个夺走了母亲生命的人。
　　为什么还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噩梦怎么也做不完该怎么办？丛丛童年的记忆和母亲死前痛苦的呻吟让她全身发怵，眼角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她无法让自己带着子珀一起沉沦在这个没有尽头的恨的深渊里，可是老天就是不愿放过她。
　　如果……子珀愿意放弃这一切呢？
　　抬眼，他抱着林萋萋回到车里，仔细着车门，小心地叮嘱司机。
　　他在乎那个人，他的关怀那么明显。
　　让她和子珀在那人周围安静地生活，不可能。可她同样做不到让子珀完全背弃他原有的一切。那是他的生活，她没有权利那么自私。
　　他是这世上仅剩的一个明明白白地说在乎她的人了，也是她那么在乎的人。她怎么舍得让他难过痛苦……
　　所以没有如果。她不能要这个如果。
　　只因为现在你的眼中，她比我还重要。就像现在，我站在街对面，而你的眼里却再也不会只看得到我。
　　原来宿命要她注定走不出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