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残骸线索

1星期六，八月的最后一天，破晓前，我就开始工作。我没有注意晨雾如何在草地上蒸腾散逸，也没有欣赏天色渐渐转为亮蓝。整个早上，占据在不锈钢台桌上的尽是躯体残骸，而停尸间没有窗户。劳工节周末的里士满市，从一早就充斥着汽车碰撞和枪击声。我一直工作到下午两点，才回到位于西区的家，柏莎正在厨房忙碌地打扫。她每周六过来帮我整理一次，早已经习惯不去理会电话铃声。这会儿，那玩意儿正震天价响着。我不在。我大声嚷道，打开冰箱。柏莎停了下来。一分钟前就响过了，她说，几分钟前也是，同一个男人。没有人在家。我重申。随你啦，凯医生。拖把扫过地板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试着不去理会答录机转动的声音，气昂昂地闯入阳光满室的厨房。在夏天，我尽情享受汉诺瓦西红柿，几乎毫无节制，但此刻秋天将至，我只能俭省着吃，只剩下三颗了。鸡肉色拉放哪儿了？录音机在哔一声后，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医生？我是马里诺……啊，老天爷，我叫着，顺便用屁股把冰箱门砰的一声关上。里士满市负责谋杀案的刑警彼得·马里诺自午夜起就在街道上巡视，不久前，我刚在停尸间见过他，那时我正把子弹从他接手案件中的尸体中取出来。他此刻应该正在前往盖斯顿湖的路上，实施他的周末钓鱼计划。我则很想在花园劳动一下。我一直试着联系你，但现在必须出门，请用传呼机和我联络……马里诺的声音听上去很紧急，我一把抓起话筒。我在这儿。是你，还是你那天杀的录音机？猜猜看。坏消息。他们发现了另一辆被弃置的车子，在纽肯特，第六十四号公路往西的服务站。本顿刚找到我-另一对？我打断他，看来今天的计划泡汤了。弗雷德·柴尼，白人男性，十九岁。德博拉·哈威，白人女性，十九岁。最后被看到的时间是昨晚八点左右，当时他们正从里士满市的哈威家向斯平德弗方向开。而他们的车却是在向西的公路上被人发现的？我问。斯平德弗位于北卡罗来纳州，在里士满市东约三个半小时车程处。是的。他们显然在往反方向走，似乎想返回市内。一位州警一个钟头前发现了那辆车子，是部吉普，还没找到人。我现在就过去。我告诉他。柏莎没有停止打扫，但我知道她没有漏听一字一句。我工作结束离开时，她向我保证，会把门锁上，并且设定好警报器。不用担心，凯医生。我抓起皮包，冲向我的车子，一股惧意凉飕飕地爬上脊背。
第2节：残骸线索

截至目前，已经有四对了。每一对都是先报失踪，接着被人发现陈尸在威廉斯堡方圆五十英里的范围内。这些案件的凶手，如今已被媒体封为情侣杀手。整个案情相当扑朔迷离，叫人难以理解，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可靠的推测。即使联邦调查局及其辖下之暴力罪犯逮捕计划利用智能型计算机比对失踪人口、连续作案等数据，都无法提供有效信息。两年多前，当第一对尸体被人发现后，由联邦调查员本顿·韦斯利和里士满市专办谋杀案的资深刑警彼得·马里诺组成的暴力罪犯逮捕计划，就应地方警局的请求前来协助调查。接着，另一对宣告失踪，随后又有两对。每一次的情形都是当暴力罪犯逮捕计划刚接到消息，全国犯罪资料中心刚联络上全美各地警察局追寻线索时，就发现失踪的青少年已惨遭杀害，尸体被弃置在树林里腐化分解。经过公路收费站后，我关掉了车里的收音机，猛踏油门向六十四号公路急驰而去。这时，我脑中涌上一堆图像，夹杂着一团声音:支离的骨头、腐朽的衣物混杂在落叶堆里;报纸上印出来一张张可爱的、笑容满面的年轻脸庞;电视上记者采访着悲痛忧伤、不知所措的受害者家属;还有那些找我的电话:我很遗憾那些事发生在你女儿身上。请你告诉我，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上帝呀，她是否受了很多苦？她的死因目前尚无法确定，贝内特太太。我实在无法在现阶段向你提供任何进一步的消息。你说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马丁先生，他整副躯体只剩下骨架，软组织腐化后，所有可能有过的伤口也消失了-我不是来听你讲那些医学狗屎的!我只要知道是什么杀了我的儿子!警方在问有关磕药的问题!我儿子从来就没有喝醉过，更别说磕药了!你听清楚了吗？他都死了，而他们却净想着把他变成一个下三烂的坏蛋……首席法医的困惑:凯·斯卡佩塔医生无法辨明死因。无法确定。一次又一次，八个年轻人了。这实在很糟糕。真的，对我而言，这种情形前所未有。每一个法医都多多少少会接到一些无头案件，但像我眼前这些互相牵连的倒还真不多见。我打开车顶天窗，外头的天气让我振奋了几分。气温不低不高，又到了树叶转换颜色的时候了。在这儿，只有春秋两季不会让我想念迈阿密。里士满的夏天太热，又没有海风送来清凉洁净的空气，黏腻的湿气叫人无法忍受。冬天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也不喜欢寒冷。不过，春秋两季却相当令人陶醉，时令交替时小酌一杯，酒意就懒懒地爬溢胸臆之间。
第3节：残骸线索

纽肯特县的六十四号服务站离我家不多不少恰好三十一英里。这里就像弗吉尼亚州的任何一个服务站一样，有野餐桌、烧烤炉、木质垃圾筒、砖砌洗手间和自动售货机，还有新栽植的树木，但目光所及，没有一名旅客或卡车司机，只有警车随处可见。我正驾车驶向女洗手间，一名面无笑容、穿着蓝灰色制服的州警走了过来。对不起，女士，他俯身靠向打开的车窗，服务站今天暂时关闭，我得请你继续往前开。凯·斯卡佩塔医生，我亮明身份，将车子熄火，是警方请我过来的。为了什么？我是首席法医。我感觉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没错，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首席。我身上穿的是石洗的丹宁布裙和粉红色衬衫，脚下是双登山皮靴，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权威的标志，包括我的车，那是一辆等着进厂换装轮胎的老爷车。乍看之下，我像是个不怎么年轻的雅皮士，迷乱地顶着一头泛灰金发，开着辆黑灰色的奔驰，正向商场驶去。我需要看看你的证件。我在手袋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薄薄的黑色夹子，打开里头的黄铜盾纹证件，再递过驾照。他研究了好一阵子，我感觉到他的尴尬。斯卡佩塔医生，就把车子停在这儿，你要找的人在后面。他指向大型车辆停车场的方向。祝好运。他无意义地补充，然后举步离开。我循着砖道向前，绕过建筑物，经过一丛树影，眼前出现了更多警车和一辆闪着灯的拖吊车，以及至少一打穿着制服和便服的人们。但直到近前，我才发现那辆两门吉普。它躺在出口弯道的中途、偏离道路的斜坡上，隐身于浓密的树丛之后，披裹着一层灰尘。我从驾驶座旁的车窗往里看，发现以灰褐色皮革装饰的车内非常干净，后座整齐地堆放着各种行李，包括弯道用滑雪橇、卷成一圈的黄色尼龙滑橇绳和红白相间的塑料冰柜等。钥匙悬吊在点火器上，窗户都半开着，从车道到草坡间有两道明显的车轮痕迹，车子前端的铬钢护栅被向上挤压在茂密的松树丛里。马里诺正与一位消瘦的金发男子说话，那是在州警局任职的杰·摩瑞，我并不认识他。他看起来像是负责人。凯·斯卡佩塔。我自报姓名，马里诺从来只称我医生。摩瑞抬起他墨绿色的雷朋太阳镜朝我看了看，又点了点头。他身着便服，炫耀性地摆弄着他那只比青少年的绒毛稍浓的胡髭，整个人笼罩在我相当熟悉的那种新官上任的虚张声势里。我们目前只知道，他神经兮兮地环视四周，吉普车是德博拉·哈威的，她和她的男友，嗯，弗雷德·柴尼，昨晚大约八点钟离开哈威家。他们开车前往斯平德弗，哈威家在那儿有栋海滨别墅。
第4节：残骸线索

这对年轻人离开里士满时，哈威家有没有人在？我问道。没有。他快速地望了我一眼，他们都已在斯平德弗，是那天稍早先出发的。德博拉和弗雷德想自己开车前往，因为他们计划周一就回里士满。他俩是卡罗来纳大学二年级的学生，需要早点回去准备功课。马里诺熄掉香烟，解释道:昨晚他们出发前曾打电话到斯平德弗，告诉德博拉的一个弟弟说他们正要出发，预计在午夜和凌晨一点之间到达。而直到今天凌晨四点钟他们都没有出现，于是帕特·哈威通知了警方。帕特·哈威!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马里诺。摩瑞警官答道:没错。我们碰上了个好案子。帕特·哈威现在就在路上。一架直升机-他看了看手表，约在半小时前过去接她。至于父亲，嗯，鲍勃·哈威，因公外出，本来预计明天会到达斯平德弗。就我们所知，目前尚未联络上他，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帕特·哈威是国家禁毒办公室主任，被媒体称为毒品沙皇。她被总统授命任职，不久前刚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哈威夫人可以说是当今美国最具影响力、最受尊崇的女人之一。那本顿呢？我问马里诺，他知道德博拉·哈威是帕特·哈威的女儿吗？他没说。他在机场打电话给我，说是搭局里飞机来的。那时他正急着找租车的地方，我们没有多谈。这其实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本顿·韦斯利不会随便动用局里的飞机匆匆忙忙地赶到这儿，除非他知道德博拉·哈威的身份。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告诉马里诺，他们是暴力罪犯逮捕计划的伙伴呀。我研究着马里诺镇定的宽阔面庞，试图读出些什么。他的下颚紧缩着，童山濯濯的头顶冒出成串的汗珠。现在，摩瑞继续说道，我的人在四周维持交通。另外，我们已经检查过洗手间，附近也巡视了一回，确定他们不在这周围。等半岛搜救小组到达，我们就展开树林里的搜寻工作。位于吉普车头北方的服务站，有将近一英亩的面积，满满覆盖着灌木丛和大树，密集得令我只能看到在叶片上闪动的阳光和回旋飞翔在遥远松树林顶端的秃鹰。虽说近年来不断有新建的商场和房屋入侵六十四号公路周围，但眼前这个夹在里士满和潮水镇之间的地区，看来依旧坚守着自然的面貌。往常，这样的景致会让我产生轻松舒适的安全感，然而此刻它却令我毛骨悚然。混账!马里诺在我们离开摩瑞、开始在附近勘察时抱怨着。我真为你的钓鱼计划惋惜。我说。嘿，哪一回不是这样？这个周末的钓鱼计划，我可是已经筹备了好几个月呢，又泡汤了。总是这样。
第5节：残骸线索

我注意到驶入州界后，我忽略他的嘀咕，自顾自道，服务站的入口弯道立刻分成两股，一条通向这儿，另一条到服务站的前方。换句话说，这些路是单行道。如果已经将车开到前方，然后再改变主意要转到这儿，不可能不走上很长一段错路，还得冒撞上别人的风险。我想昨晚这里一定有不少旅客经过，这可是劳工节周末。没错，这我知道，用不着你这科学家特别对我指明。正因为昨晚前边很可能停了很多车，凶犯才蓄意选择这条专停大型车的弯路。想来当时这里一定很安静，他才能从容离去，没有让任何人看到。他可能也不想让吉普车太早被人发现，这解释了为什么车子会被推到车道外的斜坡上。马里诺往树林方向走去，喃喃道:我真是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真是个牢骚满腹的家伙。马里诺就是这个脾气，来到犯罪现场时总会抱怨他有多么不情愿。我们合作已经很久了，久到我已习惯了他的埋怨，但这回他的态度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他的苦恼显然不只是因为那期待已久又再次泡汤的钓鱼活动，我猜想他和妻子有些争执。嗬，他咕哝着朝砖造建筑物的方向看去，独行侠来了。我转过身，看到本顿·韦斯利熟悉的瘦长身影，从男洗手间方向走来，正在勉勉强强地和我们打招呼。他太阳穴上的银发湿漉漉的，蓝色西装翻领上有着点点水渍，看起来像是刚洗过脸。他面无表情地瞪着那辆吉普，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副太阳镜戴上。哈威夫人到了没有？他问。没有。马里诺回答。记者呢？没有。很好。韦斯利的嘴抿得很紧，让他那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比平常更严峻、更难亲近。如果不是那冷硬的表情，他应该可以称得上俊美。他的思想和情绪也往往叫人捉摸不清，而近来他更变本加厉地成为隐藏情绪的高手，让我几乎无从了解他。我们要尽可能封锁这个消息，他继续道，一旦消息走漏，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我问他:本顿，你对这对年轻人知道多少？相当少。哈威夫人今早报的案，她打电话到局长家里，局长再打给我。她女儿和弗雷德·柴尼在卡罗来纳大学相识，从大一起就开始交往。据说他们都是好孩子，没有不良记录，也没有什么招惹麻烦的历史-至少哈威夫人是这么说。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件事，对于他们的交往她有些矛盾的情绪，她认为她女儿和柴尼独处的时间太多了。那也许可以说明他们为什么要自行开车去海边。我说。是的，韦斯利环顾四周，也许那就是原因。局长的转述给我的印象，是哈威夫人并不很乐意看到德博拉带她的男朋友到斯平德弗去，那原本是个家庭聚会。哈威夫人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华盛顿，这个夏天她并没有多少机会与女儿和两个儿子相处。老实说，我觉得德博拉和她母亲的关系近来也许并不融洽，而且很可能昨天早上全家人离开北卡罗来纳时发生过争执。